【新唐人2011年12月21日讯】五七小右派李文书口述个人史
天堂人间
新滩地处长寿湖西北面的最深处,是梁平垫江南华山脉与明月山脉间多条溪水汇成的一条河流到长寿最北角的尤河镇,刚好是长寿湖的最高水位线,河流入口处,是一道长长的浅水滩,名曰新滩。这里每年春天的雌鱼产子雄鱼射精时节,就会出现一道鲤鱼跳龙门的奇特风景线。成千上万条雌鱼,在刚好露出脊背的浅水滩上缓缓向上游去连连产出卵子。成千上万条雄鱼紧随其后,一边射精、一边跳出水面,在空中翻腾,释放射精的快感。啊呀呀!真像古战场上的万箭齐发。尤其在夕阳余辉中,金光闪闪,闪闪金光。即使人们把高唱的万丈光芒拿出来比试比试,也会暗然无光。我兴奋不已,在河边蹿来蹿去拍照,可惜那时没有摄像机,只能记下黑白死画面,就是死画面人们看了也非常稀奇。可惜命运的动荡使我没能保存好这些照片,我苦等了三天的奇观,只有以上记忆。天黑了,奇观也消失了,为了明天的拍摄,我必须连夜返回两河口的高峰,往大湖东北深处的飞龙赶去。我仍然是独自划着双飞燕,在夜幕下向高峰行进。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黑夜,漆黑的夜,只能借着湖面的反光来寻回头路程。当我来到一处三岔口,看不清来时记忆中的山峰,心中的路标模糊了。等了一会儿,远处湖面出现了几条船影,我对着他们划过去,靠近一问,他们是运公粮去狮子滩返回的,船队随便给我指了指回头路。从一九五八年秋季开始,公社食堂渐渐坐吃山空,要向国家交出的公粮以及统购又在不断加码,加上所谓的三年天灾。为什么说所谓呢,就我所亲历,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年,水稻需要水的时节是三晴两雨,这时农民就应该把田坎放水口堵上。可是大家吃的是公社食堂,种的田又公社化了,农民没有了积极性,不愿冒着强对流的雷雨天去堵水了,老天下多少雨水就让它全流走。正当稻子扬花抽穗需要水时田里没有积蓄,都放光了。是在这时川东地区才进入每年都会遇上的伏旱连晴高温的。老天给了你雨水你不堵上,你急需时老天就那么听话给你吗。因此,三年自然灾害完全是人为,完全是毛泽东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恶果。大吹亩产千万斤,上交公粮就得加码千万斤,农民的老底刮光了,雪上加霜只有饿死。全国饿死三千七百五十五万,相当于长崎广岛原子弹死亡人数的四百五十倍,唐山大地震的一百五十倍,超过了一、二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的总合。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还要发动高唱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什么红歌呢?!当时我碰上的这几条运粮船,就是挖空农民老底去交公粮的船。农民心中是很不满意,当然对我们吃公粮没饿死的人就不那么喜欢。也许就因为这个不喜欢,没给我认真指路,使我继续在湖中打转,还是找不到去路。就在我一筹莫展胡乱划上一阵,忽见远处有一微弱灯光,就对着光点划了过去。上岸一看,是处在消落带以上洼地中的农家,我就爬上去敲门。开了,出现在门里的是一位高出我一头、体魄壮实的男子,他没开口只做了让我进屋的手势。这时我才说出来意,并迈过高高门坎进屋了。男子仍无语坐回桌子慢慢地喝起酒来。我走近一看,喝的是土罐子倒出的黄色水水,吃的是老腊肉加付瓜豆豆汤。唉哟!时下少见的呀……我正睁大双眼盯住桌面,忽听他低粗的嗓音说:“吃吧”,并给了我碗筷。我也不客气,抱起土罐子倒出那黄水水一喝才清楚了这是杂酒,自酿的,我解放前在乡下喝过,没忘它的醇香。我问他贵姓,家里多少人,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一下打住,这不叫盘问人家隐私,多不礼貌,像逼人交待什么似的。可他并不生气,还是那样平静,不理我的提问,好像没听见。我只好闷头吃,自斟自饮。当我们吃饱喝足了,他才说路还远,看不清,走不出去,今晚就住在这里,天亮了再走。第二天清晨我醒来一看,这不是一间普通农民房屋,至少是富贵人家移走后留下的,再出门在院坝一转,牛羊猪鸡鸭鹅都有,虽不多,足够他吃用。又往房屋四周一看,庄稼长得茂密,屋后还有一片绿油油的竹林,真可谓“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还有消落地种的麦子已抽穗,油菜花已凋落挂满油菜籽儿。我真不解在时下灾荒年代还有这么个世外桃源,又想问个明白,便急匆匆转身向屋里走去,正好碰上他叫我吃早饭。饭吃过了,我该告别了,这时他突然问我:“你会去告我吗?”我一下被问住了,他又紧接说:“告,我也不怕。”我还真答不上来,我还弄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只说了一句:“希望你日子过得更好。”他送我上船,并给我指路,出了这片山旮旮该怎么怎么走,还一再叮嘱我听明白没有。最后我问他:“我咋个叫你呢?”他说随便我。我说:“你有三十多岁了吧?”他笑得那样厚道,笑得那样憨直,我大声高叫:“我叫你憨哥,要不要得?”他一反常态,大笑着拖长了音调高叫:“要——得——小兄弟,你把路记好哟,饿了曹了就朝我这里跑”,我们在笑声中告别了。我划着双飞燕再没心思欣赏沿途风光,更是把昨天傍晚那一幕鲤鱼跳龙门忘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只有憨哥、憨哥。我很想解谜这个憨哥,确又无从下手。他叫我饿了嘈了往他那里跑,我天天都饿都嘈能天天往他那儿跑吗?万一暴露出去,憨哥的一切不就完蛋了吗!在那个年代是不允许农村有这样的小康,这叫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掉的,我能干这种缺德事吗。我暗下决心死守这个秘密,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为了讲述我的真实才说出来这个憨哥的故事。憨哥的吃饱喝足在今天的偏远农村也不多见,在那个人食人肉的饥荒年月更是稀罕的人间天堂啦!
草山姐妹
我们制作的人间天堂大型沙盘,在大田湾体育场看台下设置的展厅里,经过十多天不分昼夜的劳作,终于成功了。展出后受到好评,尤其市委市府大唱赞歌,高喊我们重庆即将出现胜过西湖的人间天堂长寿湖,这是大跃进的成果,毛主席的英明,并组织那些因出身不好不能升学的高初中毕业生观展,吸引他们愉快地投身天堂去大有作为。这简直就是不要脸的欺骗!展出后确有不少中学生被骗到长寿湖去了。是谁之罪,是我们这些制作沙盘的人,还有那些瞎指挥唱高调的投机分子没良心的政客。当然历史已经作了定论,但很不彻底。我们凯旋而归,美工组放三天假让大家好好睡一睡。就在第三天我遇上了即将饿死的三姐妹。
由狮子滩大坝向东去有个云集镇,虽说路途不远,来长寿湖几个月还没时间去逛逛。在农村待了两年有点发腻,不如去看看湖畔小镇的模样儿,来点新鲜刺激。这镇很一般,既无好玩的、更无好吃的,一条破街冷冷清清,看见的人几乎都是黄皮寡瘦的饿痨鬼,比起当年的桃子凼完全是两重天地。逛了一圈扫兴而归,走到场口忽见几个男女成人围住三个女孩问长问短,一听她们是逃难来的三姐妹。老大十五六岁,老二十二三岁,老三才八九岁。个个骨瘦如柴,瞪着一双讨吃的大眼睛。听大姐诉说,她们家在涪陵长寿垫江丰都搭界的黄草山,也是个四不管的山村,没吃的饿死人,已经有几个村全家全家的死绝,她们家死得来就剩下她们三姐妹。死尸无人埋,满山遍野飘浮着鬼魂恶臭,而且已经有活人吃死人肉。她们很害怕,赶快逃出来,否则将会被人吃掉。她们掩埋了祖父母、父母和最小弟弟的尸体,就逃出来到这里,希望给点吃的,希望有人收留。大姐还说她有知识有技能是农业中学学畜牧的,养猪养牛接生配种她都能干。听到这里我动了恻隐之心,一下子想到了憨哥。在云集湖边搞来一条船,是条双飞燕,那时没有私家船,也无人过问,我就划着她们三姐妹直往大湖深处去。观看的人见我模样就知是农场的人,以为送她们去农场收留,没有过问,更没阻止,那个年代好像还没有人贩子,所以能理解我的一片好心。到了憨哥的旯旮湖边已是下午,我已精疲力竭,饥肠辘辘,饿得同三姐妹差不多了,来不及说明来意就叫憨哥赶快把吃的拿出来。憨哥也不问个原由就赶忙把他留作的晚餐全部端上桌,他知道这点东西不够吃,又紧接着为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这桌饭菜足够七八个人吃的,聪明的憨哥一见三姐妹就知道来的是饿痨鬼,就让大家吃个够。我学过生理卫生,忙对三姐妹说慢慢吃,不能吃过头,警防吃坏肚子。大姐连连点头在心里回答我她知道,她都知道。这时我把她们的情况给憨哥说了,说得憨哥两眼发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悲痛,我也流泪了。要知道这是我久违了的泪水,是一九五四年为了考美院,在大门外被那张区域限制的公告逼出了几滴后,这么多年从没掉过泪,那怕被打成右派。“憨大哥,救救我们吧,我们三姐妹不会白吃你的饭,我们都会干活,三妹也会打猪草放牛放羊……”大姐拉着两个妹妹一下子跪在憨哥和我面前,苦苦哀求。憨哥起身走出大门外,望着远山近水,久久无语。我赶紧叫她们起来不要说了。屋子一片死寂,只有三姐妹暗暗的抽泣。“我还那样年轻吗?”憨哥说话了,语气轻松但仍然低沉,不知是问我们还是问自己。他转过身来,抬足进屋,步履沉重,又坐回原位,对我问:“你说呢?”我知道这事儿成了,忙对三姐妹说:“你们今后叫他大叔、不叫大哥。”大姐急忙问“大叔你收留我们吗?”这时憨哥面带微笑说:“按我家规举叫爸不叫叔,你们今后就叫我幺爸。”这不成了吗。我如释重负。天色已晚,我急忙告别,憨哥硬留我同大家住一晚,我说假期已到不能不走,就告别了刚刚组合的一家四口。大姐送我上船,我特别叮嘱她不能把憨哥这一切说出去,她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点得很慢很重。
红五月到了,所谓红五月就是双枪,所谓双枪就是收小春抢种大春,割麦子胡豆种稻子玉米,这是四川农活的季节。这红字不知是整个四川的呼叫,还是只有重庆,只有长寿湖。当时搞不清,现在也不知道。长寿湖一到五月一日就火爆起来,这是当年的时代特性,什么都离不开“运动”二字,更离不开那个大大的“红”字,今年硬要把红字继承下来,简直是红得来火上浇油。长寿湖的消落地,面积很大,只要驻有生产队的区域,冬季全种上小麦、胡豆、油菜,初夏割掉就不再种,夏天的水要涨上来,把它们通通淹没。消落地以上的田割了麦子种稻子,土割了麦子种玉米。所以叫双枪。不能不抢,地多人少,季节过了就没得搞。所以这十天半月就得夜以继日,每日三餐吃在田间,夜里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就倒在地上打个盹,同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一个样儿。所以咱们狮子滩生产区就组织了年青力壮的生力军,突击队,如同战场的敢死队。我在其中的这支队伍,当然得由党支书记苏新挂帅指挥,管他妈瞎指挥、往死里赶都不重要,只要轰轰烈烈的气氛和战天斗地的口号。经过十多个日日夜夜的连续苦战,终于大功告成。记得就在苦战的最后一夜,苏新要我领着二十来个人,其中多数是孤儿和中学生(下到农场落户的),到狮子滩大坝东北面一个半岛山腰去,将最后几亩地的麦子割完,而且限期在天亮前全部割完,就是死也要把它拿下来,拿下来了狮子滩生产区就是全农场红五月的第一,共产党支部书记苏新就能从头到脚抹上一层红红的油彩。傍晚时分,我们这支突击队在湖畔吃完了填不饱肚子的晚饭,就上山了。然而苏新呢,这个总指挥呢,上哪儿去了,怎不见他的影子。我猜想他正在场部专门为他们这批固定干部设置的小食堂提前喝庆功酒,提前醉倒,昏昏入睡。当我们战斗到半夜,我们实在太困太累太饿,送加班夜餐的船还没到来,大家纷纷要求休息一会吃了加班饭再干,我一看任务已过大半,就说行。全体就地倒下,如同被敌人用机枪扫射一般,倒地就睡,一睡就睡死,雷都打不醒,包括我这个小头目在内。送饭人划着双飞燕沿湖呼叫,找不着我们就返回去向苏新报告。苏新就带着他贴心打手,也是个右派败类、市委南下的所谓老革命顾麻子,用他们专用的双飞燕,好比如今领导人专用的比奥迪还奥迪的小轿车,后随送饭船,来势汹汹。当他们把我们叫醒时天已大亮,立即就地开我的现场批斗会,戴的帽子就是“反对大跃进,反对红五月,破坏双抢”的这个那个找不着词儿,顾麻子就紧接一句“摘帽右派分子”。我噗哧一笑,你顾麻子不也是个右派分子、摘了帽儿的吗。就在这时我大呼一声:“大家快吃饭,吃了接着干。”大家一窝蜂似地跑下湖边纷纷向送饭船举起自带的碗儿,真像一群叫花子。气得苏新、顾麻子红脸无处搁、黑脸无处藏,把我的举动视为大扫了他们的面子、他们的威风。苏新就记下了对我的第二笔怀恨在心帐。
红五月结束,天堂梦破灭,随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给中国大地制造的灭绝人性的灾难,逐渐升级饥饿的百姓已经无力大叫高喊。长寿湖赛西湖的天堂梦也随之破灭,我们的美工组宣布解散,人员分配到狮子滩生产区苏新书记的手下,听他安排。苏新管辖的只有园艺队和采石场生产队。园艺队地处狮子滩,采石场地处狮子滩西面山地上,生活和劳动条件都比狮子滩艰苦,苏新出于报复心,我当然就到了采石场生产队去继续劳动改造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