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21日讯】五七小右派李文书口述个人史
劳改转场
一九五八年,在大跃进声中不知不觉到初冬。这时剧院来的这二十几个下放干部和右派,就有小部分要离开农村。其中就有董秘书和欧阳加上一个右派谢大。如前所述,他们三人被排出剧院去了泸洲。我送他们在二郎峡口上了开往重庆的客车,没有依依不舍,只有期盼这样的告别多来一点。他们走后,剩下的右派就比下放干部多一点,不久就宣布转移到南桐矿区的两河乡,与重庆市文化局所属各单位右派、下放干部一起,修桃子凼到两河乡的公路,这样我们从农业劳改变成了筑路劳改。十二月,我们离开了建设乡二郎峡,自己背包担行李经桃子凼步行一天到了两河乡。
两河乡背靠云贵高原的贵州山,乡政府地处两股常年不断的山溪水汇合的小小冲积平地上。那时的乡政府十分简陋,就一幢瓦房,左右两边是杂货店和饭馆,对面还有一幢瓦房是卫生所,同样简陋,只能医治头痛脑热、破皮擦伤,得了大病,最近的医院也在百里之外的万盛,还得翻山越岭步行去看医生。这里山高沟深路难行,人烟稀少很幽静,所以政府要我们这些劳改老右来修公路,虽然是十分简易的,但修成后也能通车给人方便。那时根本不讲发展经济,只讲政治运动搞得痛快,但我们修公路应该说是给两河乡农民干了一件实事。文化局所属各单位共一百多号大多是右派加历反和坏分子,少数下放干部,全体集中住在一个叫裆湾的大院子。所谓裆湾就是在两匹山坡交汇的一处较低的路口,也叫丫口。形象一点说,就像一个人躺在地上两腿弯曲张开中间的凹地儿,就是裤裆。我们这号人住在这个裤裆中,好像是理所当然。少数下放干部中的少数住在小房间里,有床有桌,可能是党员或领队,我没有心思去打听这些。全体右、反、坏住几间大屋子,在泥土地面上铺上稻草席子被盖睡觉,两边靠墙中间留条道行走,这就叫通地铺。吃的是筑路队办的伙食团,与农民完全分开了。这百十来号人,可以说大多数都是很有知识学问的,尤其那些出版社和中学来的老右们,个个都是出口成章。从古到今天南地北无所不知,吹起来没完没了,使我这个小老右中学生听起来如痴如醉。比较起来我们剧院的这批人文化知识就稍逊一筹,我简直就是个小学生。但在劳动上我就是大学生了,干的是人力筑路高级别的活儿打炮眼。这一工种既需要技术又需要体力,就由我们几个演艺界来的小老右包了。记得我们几个的任务是要将一匹石山嘴降低十来米,要爆破的石方自然上百,一百多立方的巨石要炸成碎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对我们几个小老右、新工匠。我们从最初一边学一边打,一天十小时只能打出几公分深的炮眼,一炮都不能放,到最后一对炮手一天能打出八米左右深的炮眼,能听到十多次爆炸声,不到半月我们就把这处石山嘴啃下来了,值得庆祝,我们特意将最后十多炮计划在一九五九年的元旦来胜利结束。
一九五九年的元旦特别不一般,是我一生中无法忘记的元旦。清晨推门一看惊呆了,屋顶院坝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不是瑞雪是冰霜。人说瑞雪兆丰年,那么冰霜呢,难道今年的日子将是霜覆枯草,如履薄冰!总之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当我们几个炮手来到作业场地,我就建议咱们今天放他二十四炮来结束这个胜利日子。为什么是二十四这个数呢,因为一九五九加起来就是二十四。大家一听都说要得,我们就在中午放十二炮,下午收工放十二炮,热热闹闹地结束了开山筑路这一路段的劳动。
五九冰霜
春节刚过,就传来剧院歌剧团(这时已同市文工团歌舞队合并名曰重庆歌舞剧团)通知该团三个下放干部罗远凯、李正、曹遂志回重庆歌舞剧团工作,我们着实为他们高兴了一把。建设乡送走了第一批,还不到三个月又要送第二批,怎能不高兴。我们剧院的几个为他们举杯送行,他们也喜笑颜开,兴奋不已,背着行李走出大山。三天后,我们正在裆湾一段斜坡上筑路,突然看见远远山坡下有三个人背着行李蹒蹒跚跚走来。走近一看,那怕他们低着头不见脸,也能认出他们是谁。这是怎么哪,刚刚过去三天,来去两天路程只在重庆待了一天又回来了?不详预感油然而生。这时天色已暗,收工哨音响起,叫大家回裆湾大院坝集中宣布重要文件。大家集合完毕,总领队站上台阶,叫他们三人站上台阶右侧,然后宣读他们三人回重庆经批斗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回原地监督劳动改造的黑头文件。对他们三人,这样的突然打击那是相当残忍的。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是低头干活,闷头吃饭,蒙头睡觉,一声不吭。罗远凯是“欧波”(双簧管)演奏员,两年前在人民剧场举办独奏音乐会,称得上是演奏家了,文艺十一级,相当于现在的二级。李正是大提琴演奏员,排位第二。他们两人打成右派的主要原因一样,都是抗日时期的青年军。曹遂志歌剧演员,中音偏低,难得的好噪门,也是一九五四年在成都考演训班时被歌剧团看中直接进入歌剧团的。他打成右派的主要原因不十分清楚,因为他极度低落的情绪还没转过来就去逝了。接下来的几天又送来几个右派,有市歌舞剧团的钢琴演奏家邱玲一(女),解放前就有名了;编导演一身兼的宋清涛(男),国立剧专毕业,与谢晋同代;市话剧团的曾容(女),话剧演员,同是国立剧专与王大虎同学后是夫妻,再后双双打成右派,几年后两人先后死亡。他们的到来,不仅给我们右派蒙上一层阴影,就是那些下放干部、特别与李正三人情况相似的人感到紧张,非常紧张,不知哪天右派帽子又会落在自己头上。令我们右派不解的是,难道反右斗争还在继续?何时是尽头!事后才知,几十万右派还没完成毛万岁的百分比,老头子还没尽兴,还要补课。
又到了春播春种农忙时节,筑路队临时解散,没修好的路段就亮在那里没人管。我们就在原地住,吃在公社公共食堂,与农民同劳动,犁田插秧我都干得好,每天工分还是拿十分。一天我正在犁田,忽闻宋清涛的叫喊声:“文书,文书……”,声音沙哑,音调紧张。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爬上田坎一看,这里地处山区,在别样美丽的层层梯田里,宋清涛站在田中一动不动地还在喊:“快来呀,快来……”。这是怎么哪?被蛇咬了?因为这里蛇很多。当我跑到他那里,他说他的双脚拔不出来,下面好象有一股力量死死拉住。奇怪呀,怎么会呢,一时不解,我只有下田去摸他的脚是否被什么东西网住了。这一摸呀真让我哭笑不得,他的双脚还穿着草鞋,真是臭老九洋相百出,下田只能光脚不能穿任何东西。我哈哈大笑,不知是笑臭老九的“无知”还是笑毛老头子真英明。从此我同清涛就成了忘年交。清涛是个热爱戏剧的天才,出身很好,世代工人之家,舞台艺术的全能手。一九五七年春,我还看过他主演的花灯戏《打鸟》。不知为什么一九五九年打成右派,可能是充数吧,还好处理较轻,降了两级每月还拿七八十,可见当时他在业务上的地位。
春种春播农忙一过,我们这支杂牌军又换防。大家又是背包提物往两河乡政府背靠的大山腰上爬去,到一处名叫田湾坪上的地方修堰塘。公路没修好就搁在那儿没人管,撂荒了,又赶紧到易地去搞新花样儿。这就是当年大跃进的特色,瞎指挥的战略。坪上在半山腰有几块田土,两户农家,就因为缺水,田湾公社食堂成立就搬家了,田土房空闲着,我们就住在撂荒的农家屋。这里古树成荫,林子深处有一大片很宽很高的怪石林,是个躲猫猫的好地方。通往贵州的驿道就从这里穿过。傍晚时分,我常常坐在驿道上,看着脚下层峦叠嶂的山峰发神。有时还能遇上几个苗家男女,吹着芦笙慢步而过,给他们打打招呼、说上几句又是一番别样风味,记得在坪上还吃了苗家送来的一头野猪肉,很好吃,终生不忘。坪上有一口小池塘,塘边有一个大旋洞,山水下来就漏掉,要想把塘扩大就必须堵住这个旋洞。我们就是来堵这个漏眼儿的。要是堵住了,关上水把四周田土一淹没,就成了高山环抱、绿树丛中的天池,你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可是我们百十来号人出了一个夏天的血汗还是没堵住,据说旋洞通阴河,没法堵。又一个不讲科学人定胜天的笑话。
就在这个人定胜天的笑话中发生了一件悲剧:一天深夜,一直闷闷无言的曹遂志突然大叫起来,把全体人员惊醒,一看他口吐白沫,呼吸极度困难,两眼瞪直。我们赶紧制作土担架将他往山下抬,准备到万盛医院,近十里的下坡路真是步步难行,下到两河乡政府天已蒙蒙亮,我们一摸曹遂志的呼吸十分微弱,赶忙抬进卫生所抢救。然而当抢救器还没安上,他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了,直到永远。当天就把他埋在裆湾,穿的还是那沾满泥土的脏衣裤,装进一口薄板棺材,还是垒起了一堆黄泥土,没有墓碑,只插上了一支小标记,等待他的家人来收尸。可惜呀!这个中音偏低的歌剧演员,来到剧院近五年还没演上一个角儿,划成右派又不到三个月,就这么死了,你说悲惨不悲惨,到底是谁之罪?!几天过去,他的唯一亲人,未婚的恋人,四川大学中文系的在校生,只身来到裆湾,她不是来收尸,哭死哭活呼天唤地要见他一面。大家知道,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全国的气温都偏高,重庆就更加闷热,尤其那几天是暴雨来临前的酷热预兆。尸体肯定腐臭了,大家就苦心劝她不要开棺看他了。可是她死活要见。我们只好依了她。当我们挖去坟包揭开棺木,一股臭气扑面而来,而她却不顾一切大叫着:大表哥……向开始腐烂的尸体扑下去,幸好我眼明手快立即转身将她推了回去。坑上围观的人才把她紧紧拉住,否则她会抱住大表哥死不松手的。这时我们才知道他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一声闷雷从远处传来,天边乌云滚滚,一场暴雨即将降临,但愿这场暴风雨能洗去她的悲痛,坚强地走下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