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1日讯】【编者的话】《血纪》记述了大陆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农场,在劳改农村二十年的血泪历程。《血纪》一书完全可以与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小说《古拉格群岛》反映了苏联人民在斯大林统治下的血腥恐怖让人触目惊心,而《血纪》则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难经历为主线。这条主线也是毛泽东祸国殃民的编年史,更是陈力、张锡锟、刘顺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诗。书中人物众多,文笔朴素,使中共监狱的惨无人道和烈士的壮怀激烈跃然纸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当这本书有幸与你相逢时,让我们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相识,为融化中国专制主义,建立中华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请看长篇纪实连载《血纪》。
第十—章:中共后集权时代
第二节:看守庄稼
这些年来,不知是老百姓特别饿,还是特别穷。农民们从阶级斗争的紧张关系回归现实时,释放出一种追求物资的暴发力。
农场周围的老百姓一直对拿着枪杆子,强迫他们的农场头们怀着敌意。偷农牧场地里成熟的庄稼成了—股风,开始时,是个人在夜间的行为,守庄稼的人一般都在白天,任务是防止附近老乡放牧牛羊群时,因无人管束而伤害庄稼。
白天值班的人说,一片片刚种的马铃薯晚上被人“挖去”,由个别人的小偷,渐渐发展到大批人的奇袭,有一天夜里就挖掉十亩地的洋芋种,从足迹看,至少也有二十个人来过。
面对老百姓的行动,只好加强防范,晚上,每个山头增派两个人驻守,发现有人立即吹哨警报,这种消极的防范,虽然起了一些作用,但并没有因此使老乡不来夜袭,所以新增了巡逻队,我便是指派的巡逻人之一。
(一)首次外宿
得到指派后,我回到监舍,收拾行李。周围的人都围着我询问,是不是被释放回家了?哪一天动身?当他们知道我被派出去守庄稼时,都劝我,不要去招惹老乡,以免引祸上身。说这里的老乡极野蛮,晚上出来偷庄稼都带着刀子和棒棍,对于阻拦的人,轻则棍棒相加,重则刀劈斧砍。
但凭我对老乡们的了解,虽个别人性情凶悍,但绝大部分是山区农民,他们对统治者恨,但又无可奈何,对“犯人”经过了解,越来越同情了。
下午两点钟,我背上了被盖卷,端着面盆和碗具,暂别了我的难友们。
十八年了,我第一次在山坡上单独住宿。与我同时派去看庄稼的还有老吴,他提着一盏油灯,我们收拾好那庄稼棚中的凉板和稻草,天也渐渐黑下来。
当夕阳滑向西边的地平线时,漫漫的雾气从山底下升上来,渗入到那黄昏夜空中。此时,若站在山梁上向西看,牧羊人被夕阳染得特别红,在他们鞭子指挥下,牛羊群转过山坳,渐渐地隐匿在山后面。我和老吴直到天色黑尽,田野里草虫争鸣才回到小屋。
第一个夜晚,蚊鸣四起,我和老吴回到屋里,将白天采来的青蒿架在包谷杆上,熏出浓浓的青烟,顿时安静了许多。
这一夜躺在坑上,精神特别兴奋。侧身去看从门口映进来的睛朗夜空,繁星点点,又将我带回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时代。
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我赶快爬起身来,沿门前那条二十米宽的过道开始跑步,享用这清晨新鲜的空气。
太阳还没有露面,那东边牛毛山下青灰色山峦中,早行的牧羊人,已在山坳唱起了悠扬的山歌。不一会儿那牛群羊队,一个一个从山间闪身出来,这诗情画意在内地是见不到的。
由于我长期生活在六队高墙内,一直都没有机会接触和认识周围的农民,特别是经常来到六队地界的牧民们。守庄稼后,我很快同这些牧羊人认识并建立了友情,他们是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和十二、三岁的孩子。
那时还是“人民公社”时代,能同大人们一道放羊的,不是生产队长的孩子,便是会计的孩子。大人划着界线,但孩子们却不以为然。
同孩子们交谈,知道他们只读过小学一二年级便辍学了,我记得他们中最小的年仅十岁,他能够非常自如的跃上牛背,骑在牛背上做着各种动作。他们对村里大人们发生的吵嘴打架从不隐瞒的告诉我,只是因年岁太小,还弄不清楚那段岁月中“人民公社”复杂的人际关系。
在我看山中,有缘认识了两位老大娘,一位姓刘,那是去年秋耕,我和李进驾着拖拉机在北坡的荞子地认识的。
六队收割荞子,地里照例是撒得遍地都是,队部的家属对它们不感兴趣,如若是流放者去捡,就只能拿去作饲料,若要是谁拿去吃,被何庆云们抓住,那就是自找麻烦。所以,那些荞子都烂在地里。
这个秘密,被那位刘大娘发现,于是在拖拉机正要翻耕的地里,她便来了一个“小秋收”,殊不知中午时,她背着背兜,翻过山梁时,被看山的“抓住”,硬说她是偷的,不准她背回去,双方僵持着,满山都是骂架声。
正在这个时候,我和李进走过去,替她证明确实是地里捡的,才使她得以脱身。两天以后,当我们在另一个山梁上耕地时,老远就看见她在地边向我们招手,待我们停下拖拉机,便见她提着一个口袋向我们走来,口袋里装的是一块羊肉。不容我们的推辞,说什么也要让我们收下。最后我们只好掏出身上的三块钱才收了她的“礼”。
这一次我守庄稼棚,第一天便见到她和另一个大娘,正向我们的小棚子走过来,走到跟前,我从棚子里出来向她们打招呼,让她俩走进棚子里。她向她的同伴介绍道,“这是小孔,开拖拉机的。”又指着她的同伴说:“这是詹大娘,梅雨六队的,我的邻居。”
两位老人年龄都已六十开外,与我母亲相当,只是山里人,劳动成了习惯,所以身板很结实,那詹大娘,右眼正在发炎,经常眼泪滴答,她说山里人穷,没钱去盐源看眼睛。
她俩放牧的羊群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从此以后,她俩便是小棚里的“常客”。在山上,整天守候着牛羊群,加上这些牲畜又必须在有草有水的地方,从早到晚是不会回家的,中午的饭菜便在前一天准备好,用特备的罐子装好,装进帆布包,到了中午打开挎包,就地撇两根树条当筷子,席地而坐,便吃起来。
山里人长年如此,并不在乎饭菜的冷热,饭后也不喝水。在我们看山前,两位老人中午从来没吃过热饭,喝过一口热开水。
山坡上除积水凼中的雨水,要喝干净水是没有的。我和老吴是趁去伙食团打饭时,用盅子接一盅水到山上洗脸洗脚,山上多的是前一年留下的包谷杆,只消三个石头一架,自制的铁钵便是锅,喝开水热饭菜还是很方便。
我们来后,这棚子也成了她俩中午热饭喝水的地方,我们彼此一天一天更熟悉了。从那以后,她俩每天都要带点牛羊肉来,表示我们为他们提供生活上便利的谢意,中午“共进午餐”的时间,也是我们拉家常的时间。
詹大妈眨着流泪的左眼试探问我:“你为什么会到里面去的”?我明白她的困惑,她们所听到的宣传,把我们描述成什么样的恶魔我们并不在乎,这年头中共的颠倒黑白已成习惯,所以尽管我们被说得如此可怕,相信的人并不多。
但是事情的真像,对于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却难以用几句话说清楚的。靣对她的提问,我只淡淡一笑,随口说,农村里五类中,反革命排第四位,问道:“你们村的反革命难道都是杀人犯么?”她摇了摇头,这样类比,使她明白,我们是些受苦人。
“你今年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人吗”?詹大妈继续发问。
“四十二岁了,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也同你一样大年纪。”听我这么回答,詹大妈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儿子是梅雨六队的队长,今年已四十岁了,算是我的同龄人。
“你进那里面究竟是为什么,你判了几年?”她重复地问我,显然想知道我的身世和底细,但是,怎么告诉这位面善的老人呢?说自己是反对政府她们会有什么反映,惊异,恐慌还是同情?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她们会理解吗?说自己被监狱看守无缘无固欺压,她们能相信么?
想了一会,告诉她:“我是一个右派!刑期是二十年,已经坐了十九年了。”两个老人听了顿时一惊,面前这人怎么在监狱里关了十九年?那定是很大的罪,不是杀人放火,就是拿枪造反?尤其她俩想不到,我入狱时才二十二岁,惊讶的问道“啊呀!你怎么二十二岁就进监牢了?”这口气对我这个文弱人这么年轻,在监狱中关押了这么久很惋惜!
从那以后,两位老人一有机会就要问我,年纪青青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的勾当?不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是不会罢休的。
有一天,天气特别睛朗,我们就坐在西山坡,面向梅雨镇,我向她们讲述了二十二年前的故事:我如何在大学读书,学校如何的大鸣大放,我因为什么而被划成右派,以后,又如何去农村劳动考查,如何不服,又如何被处十八年徒刑,又如何反对三面红旗加刑为二十年。
当我讲到当年的饥饿,唤起了她们的共鸣,梅雨公社也一样的树皮草根都吃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得了水肿没法救,詹大妈的老人就是那时候死的,埋在梅雨的山脚下。于是两个老人不断地叹息,不断的安慰我,说我命太苦,唠叨着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们告诉我,在这二道沟和梅雨镇间方圆几十里地,几百户人家中除了两个高中“秀才”,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不识字的村民对“秀才”的仰慕,虽经文革浩劫,也一直没有改变,供在堂位正中的灵位上,“天、地、君、师”从未移过!
随着交往的加深,詹大妈在我的同意下,把两个正在小学读书的孙子,带到我的棚子来,那天,她要两个孙子为我行了拜师礼,对我说道:“我们乡里人就盼一个有文化的人,让他们跟你多识几个字。”从那以后,每天下午五点钟,在我的庄稼棚里便多了阵阵孩子朗朗的读书声。我乐意这样做,不独以此来表达对老人的关怀和谢意,也以此来消除我和老吴的寂寞。
两个孩子大的在梅雨公社办的带帽中学读书,小的在公社小学读二年级,大妈告诉我,他们没有老师,教他们上课的是村里的会计,每天上两节课,有时候会计有事,整天就放假,他们只好在家割牛草,喂猪。大孩子已十三岁,连小学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完。
詹大妈给我送来的“束修”之礼,是我多年没见过的核桃和蜂糖,我只有拿出平时省下来的零花钱,偷偷塞在她的帆布包里,可是第二天就退还了我,这使我明白,她们犮自对孩子们的母爱。
看山守庄稼的这段日子,母亲几乎每十天给我写一封信,来信告诉我说,她的问题已经获得改正,右派帽子不是“摘掉”而是“吹掉”的,并说她正在跑重庆大学,每一次都把重大对问题的复函夹在信里给我寄来,我知道这些信洒着她的汗水,那时我还不知道乘坐重庆市的公共汽车有多么打挤。
出山后,生活渐渐走了正规,每天上午绕着放牧牛羊的跑道上小跑,活动四肢,兼有检查所辖八百亩包谷地有无异常情况,便与老吴轮流着回队取饭菜,下午六点到晚上八点钟,为两个孩子补习,直到夜色朦胧,送走两个孩子,我便去沟边取水,洗脸洗脚,有时借浩月当空,对着一轮明月,我坐在棚子前的青石板上,取出二胡拉起“苏武牧羊”来。
幽扬的二胡声常带我到埋于山岗前的张锡锟、皮天明“坟前”。其实那里并没有坟,残暴的当局是想把他们彻底的消灭掉,不留痕迹,但怎么都旡法消除烈士们在人们心中留下的伟大形象?
恰好,今年八月二十五日是张锡锟遇难三周年的日子。原先火炬的成员,陈蓉康邓自新已分别回了家,其它战友已经云散。这天我又去了那里,我站在他们葬身的乱石包前,向那里行了三鞠躬,并将一柱香插入乱石中,默默对着苍天,天地若有情,怎么允许这些英雄从中华民族中抹掉?我想天地中正气永存,中华民主事业永存,火炬精神也将永存。
守山的日子,比之在监舍小组中,确是轻松多了。包谷没有成熟的那一个多月里,我还常常在夜间去场部看电影,有时和两个孩子一齐去。一个月后,那包谷的植株长到两米高,茂盛的包谷林,密不通风,已背了半尺长的娃娃,挂着淡红色的须。
记得当年才到这里时,这五号梁种的荞子植株不到半尺高,秋收时连投下的种子都收不回来。后来,利用毛牛山上运回的腐植土,配以化肥,种下包谷的年产量逐年升高,红土地也变成黑色,原来过去土地荒成了红土,变成“鬼不生蛋”,仍是“人祸”造成的。
徐世奎对我在山上的“劳动”似乎永远都不会放心,经常在中午,大家休息时出来查哨,说现在包谷已是怀胎时节,必需须加强守护,对我和老吴明确规定中午时节,我们必需在包谷地里看守。
为防止他在中午突袭检查,所以中午我们不会呆在看守棚里,而是披着一床蓑衣,钻进茂密的包谷林将蓑衣垫在地上睡午觉。
有时,我在包谷林中睡着了,被詹大妈发现,她责备我说:“睡在潮湿的包谷林里会受凉生病,也会得风湿,老来会得大病,如果你今后回家,你妈看你一身是病,会很伤心的。”
我口头上虽然答应改正,但中午时间太长,在包谷地“午休”实在是无奈的事。
有一天,我在去农二队那条小路上不远处,在包谷林里铺上蓑衣开始睡觉,不觉进入了梦乡。晃惚中听到两个过路人的讲话声,那声音很熟,我被惊醒,侧起身来透过包谷叶缝向外望去,原来是农二队的两个干部,正坐在距我藏身处十公尺的路旁歇脚,其中一个是农二队的中队长,人称夏麻子的。另一个便是农二队的王事务长。在包谷叶的庇藏之下,路过的二位并没有查觉出我。
只听见那夏麻子正大声嘎嘎的吼道:“政治犯都要平反了,这是今天的政策,你没见吗?老邓上台了,中央组织部换人了,胡跃邦当组织部长了,他说全国各地落实政策进度太慢了。你没看到吗?过去只要说错了话进监的统统都要放。”
那王事务长介面道:“我就不相信,难道过去抓的反革命都是好人,造成冤假错案都是党的政策失误?”,听去,他在发牢骚。
夏麻子就比他高明,他回答道:“这叫政治路线,过去搞的是阶级斗争路线,连邓小平都几乎成了中国反革命的总头子,今天却是邓小平掌权了,又变成邓小平路线。过去不抓人是错误的,今天不马上放人同样是错误的,这叫路线斗争的需要,懂吗?”
夏麻子这番开导却招来了王干事的泄气话:“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你我不如趁早收拾行李回家当农民去。”这担心同徐世奎一模一样。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径直沿着放牧大道向场部走去,我也从地上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目送他们走下山坡,消失在转弯的地方。
(二)夜袭
连日天晴,五号梁上的包谷,已由一片葱绿变成橙黄。庄稼渐熟了,收割季节也越临近,越接近收割时候,我们越感到紧张。一个月前老乡们对洋芋的兴趣,现在加倍转向这片长势良好的包谷。靠路边的一圈包谷已经稀稀拉拉,被人光顾得差不多了。
我们对于老乡的兴趣是理解的,人民公社使他们一无所有,农民对粮食的紧张比市民更甚。他们偷劳改队的庄稼与我们实在毫不相干,河水不犯井水,犯不着拿命去同这些带“武器“的农民较量,能够做到监守不盗已非常不错。
为避免口舌之争,我们将那搬掉包谷留下的光杆一一砍掉,为彻底消灭痕迹,我和老吴还点火把它们烧掉。刘大妈问我们抓到过偷包谷的人没有?我只笑了笑答道:“抓了又怎样,不抓又怎样?”话已讲到这里,我便把前天中午发生的事,向他们一五一十讲出来。
那天上午十点钟左右,老吴就注意到四五个妇女背着打猪草的背兜,从梅雨偏东的方向钻进了包谷地。直到中午时分,一个妇女,背着满满一背沉甸甸的“猪草”,从那包谷林里钻出来。估计她在地里已潜伏多时,想到中午时分,我们回队拿饭时,才走出包谷林。
老吴却一直注意这几个人的动向,见这女人慌慌张张钻出包谷林,便追了上去,拦下了她的背兜,将那“草”哗拉一声倒在地上。一背去了壳的黄橙橙的包谷倒了一地。可万没想到那女人立即耍起横来,反诬一口说老吴对她动手动脚的。
此时包谷林里埋伏的其它几个“伙伴”,一齐从包谷林里涌了出来,将老吴包围起来,刚才那女人仗着人多势众,反而把老吴揪住,要把他弄到公社大队的武装部去。其它的人扬言,要把老吴捆起来。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说,这些包谷地原来就是梅雨三队的土地,地里长着牧草,是大家放牛羊的地方。而今你们来了,拖拉机翻了地,就连地边的草皮也被铲完。冬天牛羊没有草吃过不了冬,全是劳改队造成的。
我们今天在地里掰几个包谷是应该的。你们还倒我们的包谷,没收我们的背兜,当真认为我们好欺不是,叫你们队长来,我们也不怕。
我听他们的七言八语,正寻思如何解脱老吴的困境,郭队长已带着五六个人闻声赶来。那一群妇女见来了那么多人,毕竟还是心虚,一个一个都溜走了,唯独剩下刚才倒掉包谷的那女人,她说包谷也不要了,只要把背兜还给她。
我从地上拾起那空背兜,递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接过家伙,飞也似地跑下山去,追上她的同伙们。
我刚把故事讲完,跟着詹大妈一起放牧的小男孩从外面走了进来,神情十分神秘地附在我的耳边告诉我说:“今晚梅雨三队的人集体出动,要来几十个人全都操短刀和木棒,你要小心”。
这孩子从不说假话,一群武装的农民,就要在今晚光顾包谷地突击抢收了,这些缺吃少穿的农民,把怨恨发泄在自称是代表他们利益的政府身上,虽然来者气势汹汹,但他们怎能改变处于弱势群体状态?我们是奴隶,本与我们毫不相干,自可跳出圈外。
明知今晚要生事,为了自身安全,今夜不在棚中睡觉,或去詹大妈家,或就那一个山沟野壑蹬一夜,任村民们自便。但郭川小那里怎么交待?况且逃未必是上策,弄得不好,农民反而不会饶过,想到自己处在被人吃的地位,在这复杂的情况下不好处理。
中午去伙房拿饭时,我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郭川小。
那一夜,正逢六月下旬,一轮残月在晚上十点钟才爬上东边山头上,月光映着这片广阔的山梁,静静地,没有风,虽盛夏却很凉爽。沟壑中一米多高的青蒿草丛中,争艳山丘的十样棉花,在月光中,黑耸耸一丛一丛令人感到迷惑。
好像,那最深的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已藏伏着手提短棍的夜袭者,他们仗着这些草花的掩护窥视我们,准备在我们没有提防时蹿出来,将巡逻人打昏在地扑向包谷地……
郭队长派来近二十名增援者,每人都带着短棒和面盆,天黑前,就已聚在我和老吴的棚子里。大家讨论怎样对付今晚的“武装冲突”,意见一致,今夜只能虚张声势:一面不断游走,一面敲打竹筒面盆,使整个山上都有声音,告诉那些暗藏的偷袭者:“这里今夜有大队人马看守,你们还是回去睡觉吧。”
叮嘱大家,短棒是用来防身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动手。即使发现了偷盗的人抓到了赃物,最好倒掉他们偷的包谷,劝他们回去。
守夜者按照商订好的办法,当夜幕已将山头封住时,一迭声的喊声和口哨划破了道道山梁。二十几个人编成六个小组,从不同地点轮翻呼喊对面山头上的人,有意的怪叫和大笑,还有人长声幽幽的唱着山歌,好像整个山头上都是看露天电影归来的人。
然而必尽劳累了一天,精力渐渐不支,随着夜渐渐深沉,山头上的人声也渐渐地稀疏下去,有的喊着喊着却传来了鼾声。
就在各山头渐渐“静”下来的时候,危险也正一步步的从山沟中涌了上来。
此时郭川小带着五六个小伙子,从四号梁那边吆喝着朝这里走来。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条青杠扁担和一支电筒,将那些已睡着的守山者从新唤醒。老吴故意向郭川小那方向询问已是几点了?对方回答已是凌晨两点钟了,分明提醒夜袭人:时间不早了,回家睡觉吧。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听到靠梅雨方向的山沟传来了吼声,接着离我大约只有二十多公尺远处响起了急促的跑步声。没想到,如此层层设防,偷袭者还是潜入了包谷林,那里面传出掰包谷的响声。
守夜者惊动了,十几支手电筒同时射向那个方向,包谷林中哗拉一声响,一支背背兜的人马从里面撞出来,朦胧中黑压圧一片。我同几个人跟着向那个方向跑去,一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交,爬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一尺多长的玉米棒,打开电筒一路照去,那路上稀稀拉拉到处都是。
看来偷的人心很虚,只顾逃跑却把刚刚到手的战利品丢了一地。我们把他们赶出了六队地界,郭川小便鸣哨收兵,一路上将洒在路上的包谷捡起来,送到晒场上去。
没过多久,东方已呈现鱼肚白。一场夜袭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对付过去了,一晚上没有睡觉,虽然嗓子喊哑了,但终于没有出事,不管怎么说这一夜也和平渡过了,正当郭川小集合大家,布置白天休息和劳动时,突然代朝谋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队部门口靠核桃林那半边坡上的包谷昨晚被盗。郭川小闻讯,脸色一沉,没想到昨晚的夜袭者竟玩起声东击西的计谋来,见五号梁子防守严密难于下手,便将大队人马游击到队部门口下手了。
连忙率众赶到三号梁子。大家还没有走拢,便看到那地里杆倒叶垂狼藉一片。顺着那坡地向油库弯那条路走去,在坡边的一个深岩坎下,留下了一大堆夜袭者撕下的包谷壳,估计那数量至少几千个,面对这堆包谷売郭川小直摇头。
大家回到六队坝子里已是八点钟了,他临时作出决定,早上出工除蔬菜组留下少许办菜的人,其余人全部投入突击抢收,这一年的秋收”就这样提前了。同往年一样,在大队掰包谷的流放者后面,照例跟着“小秋收”的干部家属,而一夜没合眼的守山者,只给了不到四小时的睡眠时间。
昨夜表明,别看这边远山区的农民,不乏组织能力极强的人,干脆今晚改变战术,用埋伏静听的办法,守株待兔。发现异常后立即相互通知,集中人力以对付来袭者。除了五号梁子的包谷地,其余的人,一旦有动静便立即打口哨,以集合各路“人马”。
大家分了组,按郭川小布的点埋伏下来。这一夜虽是阴天,但山上依然朦胧可见。
大家静静等候,11点钟过了,老吴急急地向我们走来,一面压低嗓门向我们喊道:“听见没有,靠农二队那只角有响动。”大家屏住呼吸伏地细听,果然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劈帕声,大家一齐向那方向奔去,那起初微弱的声音越来越清楚。
就在距我们不远处,包谷林深处传来由掰包谷和脚步声混合而成的声音,少说也有几十个人,眼下就要同这些夜袭者“短兵”相接。大家都在思考:怎么同这么多夜袭者交手?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夜袭人为防止被人逮住,腰间都别有武器。几天前农二队还发生过守庄稼的就业人员,被强袭者用镰刀砍伤的事。谁也不愿冒险,正僵持着,一片火光向这里游来,郭川小率领一支巡逻队五分钟以后,同我们会合。
面前这片包谷林,顿时被火光照得通明,大家借着这股力量,齐声发喊向包谷林中围了过去。里面的夜袭者惊慌起来,哗啦哗啦的从包谷林纵深处向外“撤”,火光中看得清楚那些冲出“重围”的,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全副武装的强盗,其中大半是头缠白布的妇女。
只见她们一手提着背兜,一手用力拔开阻止她们前进的包谷杆。当她们从包谷林纵深突出,到达地边的小路后,便向山沟方向奔去,那些刚刚掰下没有撕去壳衣的包谷,撒在山坡上到处都是。
刚刚追过第一道山沟,却被一阵迎面打来的石头堵截回来,唯独两名中年妇女,被郭川小们拦住生俘。守夜人将她们围住,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在火光下怕被人认出,她们把头埋得很深,围在头上的大白布帕,将她们的脸遮得很严实,只有她们身上已很破烂的补巴衣,在刚才突围中被包谷杆撕成了几大片。
其中一个脚上穿着很旧的布鞋,也不知被那一根埋在地里的包谷椿,扯断了鞋绊,只好拖着鞋站在那里,使她显得别扭而又可怜。这山里的农妇,因为穷,平时下地干活是从不穿鞋的,今晚出来夜袭,把只在家里上坑时才穿的“当家鞋”也穿上了。
就这么打扮的两位被俘者,手腕里斜挎着两个大背兜,背兜里只剩下了几个包谷。我借着火光注意去看,她俩的腰间确实挎着镰刀,但却并没有棍子和其它凶器。看来这是两个典型的农家妇女,与“暴徒”完全是两码事。
她俩站在火光下,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抬头,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起来。郭川小向她们问道:“你们是那一个生产队的?”对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好像木头人一样,“你们偷六队的庄稼有几次了,今晚来了多少人?”对方只是略微的抬了抬头,依然绝口不答。
“你们是哑巴呀!”老吴插嘴道。“你们这些人,平时小偷惯了,今晚你们抢劳改队便是抢国家,抢国家是犯法的,要劳改的啊!”
也不知道两个女人是被吓着了,还是压根就反感,仰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脱身?依然不说话。“好了!你们两个自己说,今晚的事该怎么处份你们?”郭川小继续的追问着。此时两个女人才微微挪动了那白帕巾,露出一直藏匿的脸,嘟哝着:
“今晚怎么这么倒霉?包谷没偷着,衣服都撕破了,鞋也弄坏了,二十几个人都跑脱了,就剩我们俩了,唉!都怪那鞋子不争气。”,拖着鞋的女人狠狠把那双鞋!脱下来向背兜里一掼,把几个还剩在里面的包谷全都抖在那里。
“队长,我们这是头一次,就放过我们吧!”她俩微弱的声音,将自己心里的虚弱暴露无遗!
“抓住你就是第一次,没有抓住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次了,现在把你们带到我们那里面去,关在小监里,再通知你们的队长,明天取人。”郭川小吓唬这两个乡下女人,他一边说,一边还在笑。
然而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却当起真来。连忙喊道,“队长,我们真是头一次,就放过我们吧!”喊声里一片恳切。
此时那些驱追夜袭人的守夜队员都纷纷回来了,残月从偏西方向的厚厚云层里钻了出来,时间大约已是凌晨两点了。郭川小向两个女人正色道:“这一次念你们是第一次被我抓住,且放了你们,但背兜必需没收,下次您们如果再来,被我抓到就没有那么便宜了,起码要把你们关几天禁闭,你们听见没有?”
两个女人听说放她们走,拔腿要走,但随后便回过身来,去拿自己的背兜,被喝住。老吴把那个脱了鞋的女人的鞋从背兜里甩给了她,两人才捡起了鞋,依依不舍怏怏离去。
自从同集体夜袭人面对面的较量后,我们先前对他们的恐惧,顿时化解。这些来夜袭的“小偷”,根本就不是一群全付武装的“妄命徒”,而是一群普通的农民。
他们之所以变得有点“打家劫舍”的野味,实在是被二十多年半饥半饱,缺食少穿的生活逼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不幸,并知道反抗,这就很不容昜了,算是他们二十八年来的一大“进步”!
尤其是他们已会用古来兵法之常用计谋,昨夜的声东击西,今夜的接应撒退,都说明他们反抗的成熟。
一部“水浒”,虽没有概括今天,却更包含了今天,中国历史上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哪个不是被官府和暴政逼击来的?这些夜袭人使我领受到当年梁山泊打家劫舍的味道。
后来每当我看到从那茂盛的十样花丛中,突然钻出几个背大背兜的身影,便很自觉地走开,对这样的衣衫褴褛者应当也必须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从此整个的五号梁山坡便显得十分的平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