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看古畫。那千山萬壑之間,林木之間走過的樵夫,水邊的舟子,舟子上的漁夫和垂釣者。那些山水之間的精舍,書僮的身後,是從前的山水,千山萬壑,林木秀麗。
做書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史上最盡職的書僮,當屬元朝畫家倪讚,倪雲林。畫「似嫩而蒼」,畫面意境素淨幽寂,寒林淺水,無限江山,不見人蹤。倪雲林愛乾淨到了高度潔癖的程度。野史上有許多打趣他的小故事—-說的無非是這世界的齷齪讓這位潔身自好的雅人,如何的為難至極,到哪都嫌埋汰。然而,與他的潔癖相違背的是,這個世界是怎麼打掃也不令人滿意的,尤其是人。
話說倪雲林的精舍,花木蔥蘢,花草藤蔓點綴蔓生,當窗松桂,滿地薇蕨,幽草蘭花,這院子有兩位書僮專司打掃。若是一陣風吹過,飄落一片葉子,主人也會下令重新打掃。可憐的二位書僮,一天到晚埋頭掃地,掃得兩眼發花。也是野史說的,倪宅裡每隔兩天就要換一批掃帚——如此勤快的掃地,自然很快掃禿了掃帚。我每回看見倪雲林的畫,都看見了書僮的掃把,嘩嘩地,將這湖山全都掃過一遍。
我想著我曾經是做過書僮的。且是那種癡愚的頑冥如石頭的書僮。居家時的任務就是搧風點火煮茶,你知道,就是古畫裡的那種,在精舍的院子裡,煽扇子的書僮,圓乎乎的胳膊和腿,穿著青布衫襪,頭上梳著抓髻,蹲在小風爐前,一心一意地煽著扇子。風爐上煮著胖乎乎的鐵壺,壺裡煮茶,熬藥,或者是更神秘更浩蕩的—–一鐺煮日月的那種玄妙,修仙的事務。
書僮的主人大抵總是些寒窗苦讀的儒生,或是仙風道骨的隱士。在我搧風煮茶的時候,他們會在窗下苦苦吟哦,或是和友人撫琴論道,他們在說些什麼,我是全然聽不懂的。然而,我混沌的心智裡,也約莫記得當初的氣息,院落外,年年歲歲的大風吹過青綠的竹海,萬葉翻滾的聲音;紅泥小火爐裡,被炭火煮沸了的茶水,細弱的沸騰,茶的香氣濮出來;暮色裡,炭火爐外的黃昏如黑紗一樣,靜謐而盛大地垂了下來,而精舍裡的燈火,花樹間掛的燈籠,那光澤就格外的分明。尤其是這樣,風霜染紅秋天的每一片樹葉的光景,大雁在銀汪汪的月光裡,柔軟的翅羽呼扇著風,掠過月影,掠過生滿蘆葦的湖水,從北方往南方飛去。我聽見它們在月光裡發出長長的鳴叫聲,漸漸遠去。這樣的季後裡,總讓我記起,書僮出門遠走的情形,古中原的大地上,前朝的夜色,夜色吹拂裡,萬木蕭蕭。這樣的季後裡,各路秀才們要負著行囊,上京趕考。在那些趕考的朝代裡,路途多麼曲折而有趣呵。「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時代的朝露,月色,黎明的異鄉,渡口的蘆花,風物清朗。
趕考的書生身著長衫,面如冠玉,梳著秀逸的長髮,頭戴方巾,背著一隻書簍,身後則跟著一個迷迷瞪瞪的書僮。書僮呢,梳著兩個抓髻,粗布衣服,袖管裡露出渾圓的胳膊,混沌未開的樣子。因為起早貪黑,趕路途中的書僮們總是打瞌睡,一邊跟在公子後頭走路,一邊閉著眼睛睡覺。醒來了他的話總是很多很多的。進京趕考的霜天路途,有無數的書僮在嘰嘰喳喳地說話。他們性致頑冥,滑稽伶俐,肩負書簍,在這樣的霜天夜路裡,興奮地提示前方:「公子,前方過了蘭若寺,就是掃雪圃了。天就該大亮了,昨夜店家傳說那裡賣世上最好吃的芝麻燒餅。」
沿途的燒餅鋪,饅頭店,出現在路途前方的煙火市井,紅彤彤的火焰烘烤著大鐵鍋,開鍋的饅頭和那熱霧瀰漫裡的面香,這全是書僮我的志趣所在—–走著走著就會餓了,餓了就有好吃的。書生趕考的沿途,有瀟瀟落葉的紅楓林,黃昏投宿的暖老溫貧的茅屋,燈火繁麗的集市,沿途皆有酒樓、茶肆、書館、驛站、寺廟、道觀。無邊的江山綿延,寒山踏過了一重一重,霜風裡經過陌生的地域,天空中的星星疏淡了,清晨的陽光照耀著陌路之中的楓樹,野菊花染香了旅客的腳步,一路上會遇見砍柴的樵夫、撒網的漁舟,荒野上的牧童,還有俠客策馬自我們身邊馳過,他頭戴風帽,身披長篷,一路輕騎紅塵,書僮滿目艷羨地目送他,毫無疑義,他肯定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俠客。他從不趕考,也不需要累贅的書僮,所以,盡管我滿懷景仰,卻無緣結識他。俠客是風一樣的傳奇,而趕考的秀才,是人世間開花的樹,花期佳美。
旅途上的書生彬彬多禮地施禮致意,互道久仰。投緣的呢,照例要吟詩、作賦,進行命中注定的相逢。那些美好的,花和夢一般的事物,花妖,狐仙,杜麗娘,崔鶯鶯,聶小倩等等,她們也年年月月地等在秀才們經過的路途中。趕考的路上充滿了繁盛的詩歌和愛情。而有的時候,秋雨綿綿,路途泥濘,而夜雨裡的旅館長夜,最是熬煎,離鄉的書生照例要在雨夜裡寫很多很多的詩,把自己的心情搞得相當的黯淡。而書僮呢,兀自扇著風爐煮茶,烘烤著打濕了的衣履,惦記著炭火裡的烘芋頭。雨水中,越牆的花影在夜燈裡搖曳,花語呢喃,牽動書生的心,然而,書僮素來不明所以。
越往京城,霜氣漸寒了,途中的風一日一日厲了,京城的城門外,譙摟夜鼓一更一更地敲,呼喚著沿途追隨著秀才們的不散的魂靈:「有恩的報恩啊!有冤的申冤啊!」從前是風清月白的朝代,光明昭昭,人間一切皆遵循善惡因果。那些恩怨所化的魂靈,會在秀才們命運的最關鍵時刻,發揮作用。譬如,一個在旅途中幫人寫了一封休妻書的秀才,和一個經過河邊,為一隻渡河的小螞蟻,順手漂一片樹葉在水上的秀才,所擔當的後果,決計是天壤之差,雲泥之別。如果救了螞蟻的書生在考卷上少寫了一筆,少點了一點,那麼螞蟻就會趴在那個字上冒充一點,彌補書生的疏漏。而那個幫人寫了休書的秀才—–無端端拆毀一樁姻緣,後果嚴重,本來已經注定了頭榜狀元,也從他的生死簿上勾銷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些老婆很是兇悍,形狀嚇人,你最好是不要同情那些可憐的丈夫,也不要替天行道去代寫休書。
還有些高中了的書生,一下子春風得意,打馬看花。然而,做官的路途自然是波譎雲詭的。不小心在宦海浮沉裡翻了船。那陪伴他趕考的書僮,此時大約也是個老蒼頭了。一身老布衣,滿臉風霜勞苦,腰也彎了,背也駝下去了。還需要給主人收拾殘局。護送年邁的主人或者主人的靈柩回鄉。還鄉之路會讓那曾經的書僮,曾經的書生想起多年前的趕考之路。還有他們邂逅過的那些人。書生的告老還鄉之路,和出門趕考一樣的漫長。似乎,人的出門遠走,就是為了白髮還鄉,葉落歸根。這個過程,就是人生吧。
而我寫下這樣一篇徒勞的文章,也衹是因為,窗外的夜雨這樣的瀟瀟,那落葉般層層疊疊的前生,那些往事的腳步,都在雨水中,路過。
(責任編輯:李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