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憶: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圖)

paila

白駒過隙五十年,素月流空往事煙。花甲難挽日月步,順耳寳三心系牽。1

從小就聽說過「伸手不見五指」這句話,但僅侷限在理性認識中,作為城市里長大的我,常年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裡,雖對黑暗有所認識,但對「伸手不見五指」從沒領教過。直至那次到農村接我小妹妹「返城」2,才領悟到那種黑呼呼的味道。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元旦過後沒幾天。我奉父母之命,到公安縣3東港區雙河公社去接病殘返城的小妹妹。小妹妹所在的那個生產隊,本是武漢第六中學的知青點。當年父母考慮到剛滿16歲的小妹妹太小,跟學校的娃娃下放不妥,讓她跟著大妹妹一塊下(農村),這樣一來,兩姊妹互相就有個照應。

一年之後,湖北三線建設上馬,她們所在的那知青點,原有的七名知青,一下子被宜昌棉紡織廠摟走了六個,留下年齡最小,身體還有缺陷的小妹妹。這一下,把我們搞慌了。好在,當時有條照顧傷殘人員返城規定,抱著一線希望,父母帶著小妹妹往返於各大醫院。一家人四處求爹爹告奶奶,想天方打地洞,人託人送禮找關係,不知彎了多少路,總算得「漢口知青辦」一位領導的憐憫,這才領回一張,蓋有鮮紅圖章的「病殘返城」,證明。這樣就能把毫無生活經驗,不!應該說是,沒生存能力的小妹妹轉回武漢。

父母年事已高不便遠行,去公安接小妹,只有是我這個當工人的哥哥了。我向單位領導請好假,揣著那張比生命還甘貴的證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往小妹妹所在的生產隊趕。

當年交通真不方便,從漢口公安縣,區區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就需要跑上一整天。僅從沙市過(長)江到公安埠河鎮,汽車渡(船),就得等上幾個小時。

走水路乘船穩當,但花時間會更長了。頭一次去公安的我,為了穩妥,選擇乘船直接抵達。所乘坐的「漢宜班」,是艘比過江輪渡稍大一點的輪船,那條老掉牙的老爺船,氣喘吁吁航行在江面上,不時還冒出一長串黑煙。

乘船者天不亮就上船,一直要坐到第二天下午(才到)。當年船內設施極其簡陋屋,除了幾排一掌寬長條櫈和幾個救生圈外,空蕩蕩一無所有。長條櫈有限,多數乘船者自帶被子席地而臥。那天屋漏偏遇連陰雨,我坐那條倒霉的老爺船,慢吞吞不說,還偏偏遇上起大霧,霧大行船不安全,得靠邊拋錨,等物散後再走。那天船扎霧罩就花去大半天時光,船到斗湖堤時已是半夜了。

記得走下躉船的那一瞬間,斗湖堤的荒僻大出我料,一個縣委所在地怎麼會這樣?河灘的盡頭,是一段荒草叢生的大堤,堤坡上唯一的路燈忽明忽暗,如同鬼火一般。初來乍到的我眼前一抹黑,只管跟著下船的人走。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候船室。室內簡陋得很,除了兩排長條椅,和一個伸不進頭的圓型售票窗外,便一無所有。人走船開,睡過的痕跡零亂無章,熟知的旱煙、腳臭、體氣味交織充斥全室,叫人恨不得早點離開才是。

室外北風吹得格外嚇人,一陣趕著一陣呼呼作響。我試探著走出候船室,想找個人打探如何到縣汽車客運站。哪知,剛走幾步就覺不對,眼前,稀疏的房屋黑黢黢立在那裡,四周無人走動。沒法,只得懊惱地退回到候船室,等候太陽出來再作打算。

天亮後,船碼頭前的土路上有人開始走動,我連忙上前打探,在熱心人的指引下,順利地來到鎮西頭的縣汽車客運站,很快就坐上開往夾竹園路過黃金口的頭趟班車。記得那時車票是2毛5分錢。

老式低矮的日本車,式樣和解放牌汽車相彷,大鼻子後拖著一個車廂,不同的是,這客車車廂是木板釘起來的,一條條的木板清晰可見。

木殼車在坎坷不平的是土路上,哼哼唧唧向南行駛,一路顛簸緩慢地爬行。矮小車廂竟裝了不少人,那才是擠了又擠。當年外出人行李多,東一包西一堆的,擠得人沒法動彈。車廂內除了擁擠以外,固有的味道硬是接踵而至。

窩在混濁空氣中的我,似睡非睡地隨它而去,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售票員南腔北調地喊道:「黃金口到達、黃金口到達」。下車後,迎面扑來刺骨的湖風,冷風這麼一驚,頓感頭腦清醒了許多。

枯黃蘆葦所環抱的玉湖平靜浩渺,殘枝敗葉的景致,掩飾不住春夏少女般的嫵媚和妖嬈。油光梆硬的冰道、凍硬了的漿繩、船艕,湖面上漂浮冰碴、荷葉上的冰凌、殘敗的蓮花、所見一切都在告訴我,這次西行的困難會少不了。

孤立無援別無選擇的我,只有硬著頭皮往下走。叫人忐忑不安的是,不知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會遇上什麼樣的人,我該如何去應對。

低頭看到手中的旅行包,裡面內裝老娘千辛萬苦,變戲法般買來的「重禮」:一打火柴(十二包)、一條白金龍煙、四條洪山肥皂。在那物資匱乏什麼都要計畫,要票的年代裡,這些生活用品緊俏得很,一般人很難買到。這是媽不知費了多少力,打通多少關節買來的,這是此次西行攻關的法寳,是解決「疑難雜症」的萬能鑰匙。沉甸甸的希望擰在手中,這禮輕人意重啦!我獨自安慰道。心情豁然開朗了不少。

通往渡湖的碼頭,設在一條蘆葦叢的盡頭,說是碼頭,其實就是水邊撐起的的一塊木板,便於渡船停靠。去碼頭的路,是蘆葦叢中一條被上船人踏出來的小道。路泥濘還高低不平,不長不短,還得走上一陣。窄路加上枯搞殘葉的騷擾,人們只有小心翼翼緩緩潛行。

當我快上船時,遇到過湖來玩的旺旺(當時他自己就這麼說的),他鄉遇故知,同久旱逢甘雨一般,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旺旺一聽我是專程為小妹妹事而來,就爽快地說道:「走,我來給你帶路,陪你一同前往辦理」。

在旺旺的帶領下,很快穿越玉湖、破垸子(橫穿當地稱作的分洪區)、走近道,直插小妹妹的居住地。到了那裡已是下午,小妹妹竟連早飯還沒吃,冷鍋冷灶,真叫人心痛,真不知平時她是怎麼過的。旺旺到農民家借來米,把灶前的稻草紮成草靶,不一會就將飯煮好了,沒菜,就用鹽水拌飯吃,湊合一餐辦事要緊。

那天的運氣真好,沒費什麼勁,小隊長就在返城申請書上簽了字,同意放行。旗開得勝,我倆一鼓作氣地去找大隊書記,很快也上簽字蓋了章。

旺旺陪我從小隊到大隊、公社、區、縣一級級的單位跑,往區縣「知青辦」,一個部門一個圖章地慢慢跑、蓋,直到廟門跑高,香全部敬、燒到位,這才將所有圖章蓋齊。

在去「區知青辦」主任商良心(音)的辦公室前,我卻擔心了一陣。這位被知青譽為衙門的主任辦,據說心黑得很,知青們背地不叫他商主任,而叫他商良心。這可是知青「返城」的大障礙,是最難纏的部門。從他手中卡下的知青很多,其名額,被他私下送給熟人、親朋黨羽。

進門前,旺旺提醒我,這個商良心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得用大「炸藥包」來轟。如是,我拿出全部家當,作為最後一搏。來到辦公室前,我深深吸了口氣,捋了捋自己的情緒,然後小心翼翼敲門而進。進門時,商主任看我擰著一個旅行袋,臉色才沒那般陰沉,竟意想不到地客氣。我將所有「炸藥」拿出堆在辦公桌上,他略瞟了一眼,然後厲聲說道:「你這是幹什麼?」說得我心猛然一緊,心想,壞了!並連忙輕聲解釋道:「這是我媽媽的一點心意……」,哪知,沒等我的話說完,商主任又和言道:「僅此一回,下不為例!」。蓋章出來後,我抹去額頭上驚出來的汗,連誇旺旺預見性強,好鋼用在刀刃上說得在理,實在高明。

相識的知青,得知我這快將小妹的事辦妥,羨慕、妒忌的心理因人而喻,大多數人羨慕我家後臺硬、路子廣,竟然一舉拿下區知青辦主任「商良心」!須不知,這是小妹命苦有病。

等我辦完手續準備帶小妹妹回漢時,旺旺不知從哪裡打聽到城關漁場有車魚要送往武漢,車就停在黃金口,明天就發。他還告訴我,已和司機說妥,明天天不亮就發車。旺旺再三囑咐我,早點去黃金口旅店,只能你等車,不可讓車等你。在我的要求下,旺旺決定送我們,三頭對六面辦事穩妥萬無一失。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李,其實也沒什麼東西,除去身上穿的,就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套舊的被褥行李。告別隊裡的鄉親,我們就往旺旺隊裡趕,在他那吃晚飯,好多同學會到那給小妹餞行。那晚,前來送行的人真不少,觸景生情,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覺太陽就落山了。

離別眾知青,旺旺帶我們上堤過河。虎渡河的渡船隨叫隨到,划船人從不守在船中。我學著過河者喊了幾聲,沒人應,旺旺說:「這樣喊不行,讓我來」,說著他雙手合在嘴邊,形成喇叭狀,對著對岸喊道:「過河喲!過河喲!」,他喊聲低沉拖得較長。低頻率的喊聲傳播距離才遠。旺旺這一招果然見效,對岸很快就有了回音。在眾電棒光中,渡船緩緩向我們劃來。知青們揮淚而別,我們棄船登岸上堤,還看到不少知青站在那,搖晃著手中的電光與小妹道別。

渡過不寬的虎渡河,穿行在玉湖區大同公社的垸子裡,再走四五里就到玉湖邊,只要上船,玉湖對岸就是黃金口。

記得那天晚上真黑,厚厚的雲層籠罩大地,蒼天如反扣下來的鍋,黑黢黢的無邊無際。行走在廣袤的田野上,眼前是一片漆黑,只有靠手電筒棒(武漢土話手電筒筒)指引潛行。那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領會到「伸手不見五指」滋味。我們一行藉助著電棒光,艱難摸行在坎坷不平的小道上,我還不時提醒安慰一下小妹,跟著電棒走別掉隊,莫怕跟著走就行。

好容易來到湖邊,哪知過湖的渡船早已打烊,艄公回家根本找不到船。農村人睡得早,此刻,只怕這些艄公已進入夢鄉。旺旺勸我莫急他來想辦法,只見他拍開一家農戶的門,那農戶指著屋後道:「後邊有一條小路可繞湖而過,但得多繞幾十里」。那位好心的農戶還告訴我們,前面有條小溝約十幾米寬,擺渡的艄公,就住在渡口旁邊的棚子裡。謝過好心人後,我們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電棒光,沿著湖邊小道向黑暗走去,我擔心怕妹妹掉到湖水裡,就讓妹妹緊跟著旺旺由我押後。

時間不等人,要是誤了這趟送魚的車就麻煩了。顧不上黑暗和腳下的泥濘,快走,盡快趕到黃金口。可怕的是手中的那只電棒,光線越來越弱,照的距離自然也就愈來愈近。就這樣,我們一行磨磨蹭蹭終於來到小溝邊,我用電棒往對岸一照,我的個媽!電棒根本照不到頭,這那裡只有幾十米寬喲!簡直是無邊無際……。溝中破碎散落的冰渣發出詭異的賊光,直覺告知我這裡曾經有人來過,而且時間不會太久。凍跡和冰渣給無助的我們帶來一線生機。這時旺旺說道:「剛才那位農民說‘擺渡的艄公,就住在溝邊草棚裡’」,我用電棒一照,嘿!幾步外果真有個草棚,孤單單的立在黑暗裡。我和旺旺不約而同地說道:「這該是擺渡人所住的房子吧」,如是鼓起勇氣朝房子走去,還邊走邊喊道:「過河喲!過河喲!」,不管我們怎麼喊,就是不見房內有動靜。旺旺說,這樣喊不行,走!敲開他的門,直接求他說好話。旺旺上前用手輕輕拍著門板道:「艄公師傅,艄公師傅,我們是趕路的,請幫個忙,行個方便!;我們要去黃金口趕車,請幫個忙!」喊了半天還是沒人吱聲,我想,這大冷天,深更半夜誰願離開暖被窩,再說,人家也不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的,又說的是一口武漢話。他敢答應,半夜出來給你撐船?這樣一細想,打消繼續敲門的想法。我對旺旺說道:「算了,我們另想其它的辦法」,旺旺回過身看了我一眼說道:「我再去問艄公師傅他的船槳擱在哪裡,只要有了船槳,我就能將船划過去。「你行嗎?」我懷疑問道。只見旺旺再次上前,舉手拍門板問道:「艄公師傅,您家的船槳擱在哪裡,我們自己來劃,就不打攪你了,我會將三人的過河錢放在船艙裡……」。說了幾遍,裡面照樣沒聲。旺旺對我說道:「把電棒照過來四周照照看,看來只有我們自己找漿了」。我們在屋子前後轉了二圈,仍沒見到船槳,想必是艄公師傅拿進屋裡了。門前窗台下的那對水桶、鉤子扁擔十分搶眼,旺旺轉身興奮對我說道:「有了,就用這根扁擔當漿劃過去」。

我手握扁擔繩鉤的這頭,旺旺扯住另外一頭,妹妹扶著扁擔走在當中,三人藉助扁擔依托,沿著手微弱的電光,慢慢向溝邊摸去。

藉助微弱電光,我們順利邁過船檐,輕手輕腳地登上那只溝邊的小船,遵照旺旺的囑咐,上船時很注意,輕爾慢的動作,使我們逐一順利上船,而且小船還沒產生大的晃動。最後上船的是旺旺,他一上來就囑咐我兩蹲下不動,他獨自立在船尾,將兩個鉤子一鉤,用那鉤子扁擔,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小船在他的努力下還真的穩穩前進。我問他,這一手是向誰學的,他說,我是個閑不住的人,過河時總愛替艄公划船,一來二去慢慢就會了。劃過十幾米的溝登岸後,耳邊北風依舊呼呼作響,其聲彷彿小多了,沒像先前那樣吼得滲人。

我先以為旺旺會將扁擔丟在船艙中,哪知他拿扁擔做枴杖,在湖邊的蘆葦叢中,左一下,右一下在前面開路,就這樣,他平安地將我們送到黃金口旅店,一看時鐘,早已過了十一點。旺旺叫醒司機交待幾句後,轉身對我說道:「事情均已經辦妥,路上注意安全,祝你們一路福星!抱歉的很,我還得趕回去出工,搞搞表現,爭取早日抽調上去。回見!不能再送你們了。」

說完,旺旺帶著那根鉤子扁擔,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我真不知道,那夜晚他是如何回隊的,更不明白他為什麼還帶著那根扁擔?幾十年來,腦海中還時常呈現出這問題。

註:1.「三寳」,是指人們常說的老伴、老房子、老底子不能丟的上述「三寳」。

2.返城,和知識青年一樣,特定時代的特定名詞。返城二字包含著更深而艱難的意義。

3.公安縣,是長江中上游的港口城市,昔稱七省孔道。早在公元前202年(漢高祖五年),即建孱陵縣,(公安縣的前身)。縣域憑臨長江天塹之險,又當南北皇華驛道(現為207國道)要衝。東聯漢滬,西接巴蜀,南控湘粵,北通陝豫,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至209年,劉備領荊州牧,紮營油江口,改孱陵為公安縣,圖謀霸業。公安縣名始於這時。219年,孫權趁劉備進川之時,進而親駐公安奪回了荊州,又復縣名為孱陵。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轉自看中國/責任編輯: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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