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3年4月5日訊】【導讀】《血的神話》是一本描寫文革時期,湖南道縣大屠殺的報告文學。作品記錄了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六八年發生在中國湖南發生的一段被當局刻意隱瞞的歷史。作者譚合成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對文革期間發生在湖南道縣的大屠殺進行了深入地調查。被調查者以「一字不實,砍頭示眾」、「若有虛言願負一切法律責任」的保證提供了大量真實材料,在此基礎上作者完成了這本五十多萬字作品。由於人生際遇,作者也有機會接觸到大量官方資料,並採訪了幾乎所有與大屠殺有關聯的重要人物,這使作者兼具了官方記錄者和民間採訪者的雙重身份,能夠較完整地呈現了這一歷史真相。儘管這是一段讓中國人深感羞恥的歷史,但是為了讓這個悲劇不再重演,我們必須去了解它。
(接上期)
第二十九章 要活命就得變成野獸
道縣文革殺人期間被逼外逃人員有六百八十八人,這些人曾經被誣為上山為匪。他們到底是怎樣刀口逃生,怎樣逃亡,外界一直是個謎。筆者在道縣採訪之初,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們,特別希望從他們的嘴裏得到道縣大屠殺最真實的第一手資料。照我們主觀想象,六百八十八個大活人人還在心不死,採訪這方面的情況,應當是最為簡便的事,可是大謬不然,大多數逃亡者被嚇破了膽子,不敢亂說亂動,或者不善於表達,囁囁嚅嚅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講得最多的話就是,感謝黨,感謝政府,給我們平了反,讓我們重建家園。也許我們走的路子不對,我們從鄉政府出來,走進大隊書記的家門,然後由大隊書記或處遺工作組的成員陪同「接見」這些外逃人員,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提問才好,更不用說深入採訪了,常常是談過幾句之後,雙方就感到無話可說了。也許外逃人員中不看場合敢於亂說亂動的人並非沒有,但是人們不希望他們破壞來之不易的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不提供我們見面的機會。我們只好另闢蹊徑,通過私人關係,與這些人暗通款曲。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先打開缺口就在蚣壩公社,在這裏我們採訪到了三個逃亡者:一個摘帽右派,一個小學教師,一個地富子弟。下面是他們的口述實錄。
許振中,摘帽右派,退休老師,男,六十三歲(一九八六年)。
那個時候,只要任何一個大隊幹部甚至貧下中農開句口,誰誰要搞掉,那他的腦殼準保不住。
我原來在道江鎮東陽小學教書,一九五七年,幫助黨整風,領導上動員我給領導提意見,我講了幾句真話,其實也沒說什麼,你想,既然是提意見,總不能全部都講歌功頌德的話吧,實際上我也講了好多歌功頌德的話,附帶著講了幾句提意見的話,就被劃成右派,開除公職,遣送回家。六七年那場動亂中,我也在「搞掉」之列的,幸虧命大,跑得快,才保全了這條性命,總算得了今天這個好結果。要是像村裡那幾個地富在家死捱,這會骨頭都打得鼓了。
我所在的蚣壩大隊第四生產隊,是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晚上開刀的。事情來得很突然,在這之前,看不出有什麼跡象。
那天白天,我割了一天禾,腰酸背疼,我體質弱,原來是當教員的,干農活本來就比不過人家,可是又不能比人家少干,比人家幹得少了那也是個不得了的事情。要是哪個說你不好好勞動,抗拒改造,就要挨批鬥。只能拼老命拚命干,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架子都散了,倒在床上就睡著了。我有個八十歲的老母親,耳朵背,平時打雷都聽不見。當天晚上,民兵來喊門時,我睡得死豬一樣,我母親耳背,都沒聽見,所以就沒開門。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擂了一陣門,見沒動靜,以為我們不在家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平常一樣,早早地趕到田裡,我從遣送回農村起,一直就堅持出工比別人早一點,收工比別人遲一點。我剛割了一行禾,貧農李發順挨到我身邊,一邊割禾一邊擠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喂,老庚(注一),曉不得你留心沒有,今天割禾,有哪些人沒有來。」經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平時出工總是來得最早的幾個「分子」,其實大多數都是些子女,不見了。李發順又悄悄地說:「昨夜晚搞了一夜……你要及早打主意哦!」說完,他就走到一邊,幹活去了,再不理我。
這時候,我心裏打鼓一樣,不知道怎麼好。
中午回家,我母親也已經聽到了殺人的風聲,她對我說:「桂興(我的小名),一個人死要死個明白,像昨晚上,把人象抓籠雞樣抓了去,不明不白地就埋在窯眼裡,太不抵了!你還是快跑吧,不要讓我這個八十多歲的人倒過來給你送終。」我聽了這話,眼淚水往肚子里倒流。對於老母親,我內心是有愧的,我們家本來是響噹噹的下中農,家裡不是很有錢,為了送我讀書,不知吃了多少虧,怪就怪我嘴巴上缺個把門的,自己領來一頂「帽子」戴起,自己遭罪不說,還連累得老母親成了「四類分子」家屬,跟著做人不起。我老母親聽到說昨天晚上,大隊上把二十幾個「分子」,其實大部分都是子女,抓去了,押到村子後背的鑽子嶺上,往一眼廢窯里一推,用稻草點了一把火,熏一陣子,再把黃土一蓋,就埋掉了。她老人家很為我擔心,催我趕快逃命。我從打成右派也有將近十年了,經過反右,又見過「五風」那個場合,知道厲害,心裏想,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從肉體上徹底消滅「四類分子」了。雖然我被遣送回鄉以後,一直老老實實改造思想,表現得也很好,但是我知道那沒用,被殺了的那二十幾個人,哪個表現不好?一個個老實得阿彌陀佛。他們大部分是子女,我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分子」,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我曉得殺人也一批一批的,就象當年反右一樣,右派分子也是一批一批宣布的。看來只有逃跑這條路可走了,逃出去,被抓了,由政府判了死刑,也比在屋裡被活埋了強。我就安慰母親說:「放心吧,生死有命,我既然逃過了昨晚那一關,幸許能有條活路。」心裏已經打定了逃跑的主意。
下午,我照樣同社員一起出工,不露聲色地割禾、扮禾,一邊尋找逃跑的機會。一直沒有機會。快收工時,我趁別人不注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我的一個侄兒許家興身邊,說:「蒙古(他的小名),我今天沒有力,你先走一步,等會在路上來接我。」他說:「好。」收工的時候,我故意擔著一擔濕穀子捱在後面,捱到天漸漸黑了。我侄兒送完一擔谷,打倒回來接我。他接過我的擔子,我問他:「隊里有什麼動靜沒有?」他說:「沒什麼動靜。」我裝做身體不舒服的樣子,叫他先一步,自己到溝里洗了手腳,四顧無人,就不顧一切,轉身鑽進一座茶樹山,拚命地向深山裡跑。
我在山裡躲了一夜,第二天盲無目的趕路,慌慌張張心裏沒個主張,只曉得要跑得越遠越好,翻過豐村大嶺,來到小甲壩山沖里。連續兩天沒命的奔跑,我又累又餓,只在路上挖了幾個生紅薯吃了。餓得實在不行了,想冒險到山外去找點東西吃,剛向山外走,恰巧碰到我的一個本家兄弟許振思,他也是逃出來的。他問我:「到哪裡去?」我說:「下山弄點吃的。」他說:「去不得!山下到處是崗哨,對來路不明的人盤得很緊,不要去自投羅網。」他逃出來時,身上帶了點過鬼節(陰曆七月半)打的粑粑,就分了一點給我吃。說也奇怪,人吃了東西,又多有一個人在,心裏就安了許多。我們商量了一陣子,決定一同躲到江華他妹妹家裡去。有了個方向目標,我們行動起來,就不像剛開始那樣,象個無頭蒼蠅到處亂竄。我們晝伏夜行,過了大河(瀟水的一條支流),繞過大坪嶺公社,到了棉竹江。眼看就要到江華了,不巧碰上了一群民兵搜山,看見了我們,一個民兵朝我們開了一槍(鳥銃),我們扭頭就跑,結果被衝散了。
衝散以後,我獨自一人繼續逃命,在山上亂走了一陣,又在筍沖園的荒山野嶺上睡了一晚。我摟著一把縱樹毛睡在一棵大樹下,那滋味,不親身經歷是怎麼想也想象不出來的。雖然是剛剛立秋,但晚上山裡已經很冷了,寒冷、飢餓、乾渴、潮濕、孤獨、蚊叮蟲咬……還要時時提防毒蛇野獸的襲擊和民兵搜捕。我因為太累了,居然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睡了一陣子,又在惡夢中驚醒,醒來以後嚇得半死,一看沒什麼事,又趕緊繼續逃命。由於和許振思衝散了,也不知他是生是死,他妹妹家是去不成了。我像夢遊一樣,慌不擇路地在荊棘和灌木叢中穿行,渾身肌肉生疼,四肢疲憊不堪,荊棘劃破了我的皮膚,留下一條條血痕,幸虧穿的是家織的土布衣服,厚,還不致於將衣服掛得稀爛。我都不知道我的身體所服從的是否是我自己的意志,我象一隻被鞭子抽打的野狗,受本能的驅使,拚命地企圖穿過那些無法穿越的深山密林。有時我碰到了野豬和豹子留下的腳印,我非但不害怕,反而產生了一種與其他動物接觸的親切感。只有一個感覺像烙鐵一樣烙著我的心,我總覺得,有人在追捕我,我看不見他們,卻深信不疑他們是存在的,而且就在附近,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我面前,拿著馬刀,舉著鳥銃,向我開槍。我甚至根本沒想過,我犯了什麼罪,他們憑什麼追捕我,相反我覺得我就是一個逃犯,他們追捕我是天經地義的事。一種尖利的、無孔不入的聲音總是在耳邊響著,聽不清到底是什麼聲音,只覺得渾身發抖。我覺得我已經瀕臨絕境了。一個逃命的人,只有變成一隻野獸才能自衛。他必須完全拋棄文明所賦予的一切東西,必須完全依靠自己求生的本能,才有避開危險的可能,才有在深山野嶺中生存下來的可能。
在山裡竄了兩天,我逃到了江華縣的竹營寨。這時,這裏還沒有殺人,也沒有民兵巡邏盤查,我一摸口袋裡還有幾塊錢和一點糧票,這是準備逃跑時帶在身上的,就在街上剃了頭,吃了東西。但是那時候,出門在外,都要大隊、公社開證明,沒有證明寸步難行。在這深山瑤寨,舉目無親,吃沒有吃的,睡只能露宿荒野,我一下子灰心了,心想,長此下去也不是個路,反正打死也是死,餓死也是死,要死不如死在家門口去,做個鬼都離屋裡近些。俗話講: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我就返身又黑心回豐村大嶺。我扯起一根長棒子,背起一把管草,裝做上山打柴的樣子,往回走。在山上,我碰到地主子弟朱賢厚幾兄弟,他們也是逃出來的。一看就曉得,又沒背銃又沒背刀,慌慌張張,狼狽不堪,一眼就認出來了,絕對不是民兵。於是便與他們結伴同行。他們幾兄弟看到我年紀大一點,又是讀過書的人,都向我討主意。可憐的天啦,我哪裡有一點主意!連逃跑都曉不得往哪裡逃好,只是覺得幾個人在一起心裏安些。
下午兩點鐘的樣子,我們在生產隊出工時,隊上也沒有哪個有鍾有表,都是靠看天估計時間,大河大隊十幾個民兵牽著狗,扛著鳥銃,背著馬刀,帶著號,又來搜山。發現了我們,就追。我躲到柴草里,躲過了。朱賢厚幾兄弟逼得走投無路,就跪在地上,向他們求情:「我們都是安分守紀的本份人,跟你們一樣都是受苦的,沒有享過一天福,也沒有吃過一天剝削飯,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硬要抓我們呢?求你們放了我們,我們會一輩子記你們的恩情。」搜山民兵說:「你們投降吧,我們是奉上級的命令,執行任務。我們不殺你們,只把你們送回去。」朱賢厚幾個人見告饒求情不頂用,把心一橫,站起來了,手握著纖擔說:「反正我們是要死的人了,你們硬要抓我們,就拼了算了。」他們幾個兄弟也跟著喊:「拼了算了!」一句話把那些民兵嚇住了,就放了他們,一路吹著號,下了山。
朱賢厚幾兄弟脫身後,拚命地向深山裡跑。我因看到他們有反抗行為,害怕招來更多的民兵搜山,不敢去追他們,就朝另一個方向,趕緊逃跑。就這樣,我們又衝散了。朱賢厚幾兄弟後來是生是死我不知道。我自己呢,白天躲在山上的茅草叢中,晚上藏到石灰窯里,餓了吃生紅薯,渴了喝山泉水,足足在山裡熬了半個月。到了九月十三號,我的身體實在支撐不住了,就咬著牙,偷偷摸摸跑下山,找到蚣壩公社金雞洞大隊下河洲村我表哥家裡。悄悄地敲開門,我表哥一看嚇得一跳,想不到我還活著。開始表哥害怕,不敢留我,表嫂心好,說:「好不容易死裡逃生了,總不能在我們家推出去送死。」經表嫂勸說,表哥勉強同意我留下來。白天躲在表嫂房裡,晚上到表哥的雜屋過夜。躲了幾天,我看著表哥人都瘦了一圈,怕太連累他們了,就要走。表哥說:「不是我不留你,出了事,只怕我們都會被一起殺光。」離開表哥家,我又躲到興橋公社許家大隊我叔叔許修德家。那時候殺人風已經沒有那麼凶了,再加上我屋裡的幾個親戚都是貧下中農,所以還躲得下。只是有時間我叔叔氣不順的時候罵我:「你好好地端著公家的鐵飯碗,不知好歹,還要提意見,找死!要是我能端你那個鐵飯碗,要我天天嗑頭都做得。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都是自找的。」我呢,只要叔叔不趕我出去,除了拚命地跟著罵自己,還有什麼多話可說。可是沒想到農曆八月二十(陽曆九月二十三日),我叔叔家娶媳婦,我被我們大隊一個前來吃酒的人看見了,回去報告了。我們蚣壩大隊前來捉人,說我上山當了土匪。幸虧叔叔這邊生產隊有人給信,我躲在閣樓上的柴堆里才得逃脫。叔叔這裏也住不成了,我只好又逃出去,逃了幾個地方,到十月初,殺人風開始平息,我在縣城工作的妻子得了信來接我,我這才歷盡千辛萬苦被妻子接回縣城。這個時候,四十七軍六九五零部隊已經進了道縣,道江鎮這裏絕對不允許隨便抓人、殺人,我這才算保下了一條命來。
我後來了解到,我逃跑以後,大隊上竟有人說我是上山當土匪了,還派人搜捕過我。還有好多像我這樣被追殺得東躲西藏,流落荒山,無處安生的人也被一些人說成是上山當土匪,聚眾頑抗,並總結成材料上報,廣為傳播。真是天理何在?天良何在?曠古奇冤,欲哭無淚呀!
註釋
【注一】道縣有結老庚的習俗,湖南其它農村也有,一般多為青少年男子,同年所生,脾氣相投,互稱老庚;結為老庚后,誼同兄弟,相互幫助,很多老庚,及至老年尚來往密切。後來,同年所生,關係不錯的人也互稱為老庚。
(待續)
文章來源:《阿波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