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29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記得那個夜晚,他手拿一本《西方現代派作品選》正昏昏欲睡時,她從舞會返回家,在不太亮的燈光中,他被一隻塗了紅指甲的手嚇醒。那是個怵目驚心的場面,至少當時他認為那恐懼不是他弱不禁風的身體所能承擔的。她平靜地看著他又看看自己的手;這叫指甲油,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血手!」他的汗毛孔還張著。
「是指甲油!」她慍怒了:「畫報上的外國演員都塗」。
他從血手的概念中清醒過來。在他的生命里是否看過或聽過人的指甲可以塗為紅色已不重要了。改革開放的飛速變化已把他丟在一邊。他就盡量獻媚地問:塗了有什麼作用?聲音變又單薄又孤單。
「好看!土老帽。」女作家火了。她無法忍受這個因她塗了口紅又塗了指甲油而驚恐的男人。她再也不跟他談這些現代化的新生事物了。
從此,她穿半高跟皮鞋,頭髮披肩,繼而又是高跟鞋,吸外國煙,談海明威,喝啤酒,撒香水,用生日蛋糕和蠟燭過生日——坐上了改革開放的快車。直到今天看米蘭•昆德拉的書,室內裝熱水器、門鈴、電話,書櫃的玻璃後面擺上些工藝品小玩藝,順利地成為現代女人。而保爾僅僅在撤職的三年前才開始看塞林格的《麥田的守望者》、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看黃色錄像,找情人和穿西服。
在這個步伐不一的家庭里,他始終是個被冷落的角色。女作家帶他去過舞會,但是甲肝又矮又委瑣,手腳像木偶,當音樂換成的斯科時,他心驚肉跳地躲到一邊,面對張牙舞爪的男女們束手無措。很快,連他的雜誌也成老婆指揮他的工具了,她來審稿和定稿,在上班時他只要裝模作樣地處理一下就完了。因此,家裡的客人也都是來找女作家,他只是個傳聲筒。他從老婆和客人的談話中常聽到些不明白的新名詞:「重量感」、「複式結構」、「散點式手法」等等。
在主編婚後三年便開始了的做夢生涯里,他還記得老婆上了「中國作家大辭典」他成了小丑的那個夜晚。當時,女作家招來的客人有的已酩酊大醉,他被一個留著長發的青年從廚房推到女作家面前要他講點文學什麼的。甲肝還記得被圍在人的森林中抬頭看到老婆氣得發紅的臉。慌亂中他說:她比我偉大!眾人便轟笑。他聽到老婆頭一次用了柔軟的聲調:真不像個男人。
他就在眾人的笑聲中灰溜溜地進了廚房,低頭給一盤快吃完的豆腐絲中加著白菜。他明白,如果當時自己進了廁所也許會高明些,老婆也不會在事後罵他個狗血噴頭。
從那以後的日子里,他就徹底完蛋了。從此,他就常用夢境來搪塞老婆的斥責。也就在那幾天,他眼看著老婆又長高了半個頭。
隨著進入了四十歲,女作家靠青春撐著的臉蛋便回歸了父親那種類似冬瓜的臉型,透過脂粉會發現皮己皺巴巴的,但她體格依然健壯,那是小時候在部隊大院鍛煉的好處,而且年齡的增長又使她多了一層女黨員的威嚴,也是當政委的父親很標準的摹本了,父女倆的肩膀幾乎一樣寬闊。她常常發火,找到甲肝的失誤馬上就把他的胳膊擰到一定的弧度,然後學著武打片里的動作給他那麼一下子。
主編在文化上缺少聰慧成了她出氣的原因(他至今也讀不懂那些現代詩)。在餐桌上他聽著老婆和文化界的青年談什麼結構主義,談超低空飛行派,談病房意識等,一些他在字典里無法查到的詞句,他只好恭恭敬敬聽著。在沒有悟出情人可以在自己身上實踐的年月,他就懵懵懂懂地守在那兒看老婆出神入化地對答著。那女人在啤酒和外國煙灌進胃和肺又分解到腎和血液里以後,語言和表情都比平時敏捷,他處在她的聲音里也就越來越猥瑣。
於是,他就開始走入夢境。
他先是會把夢像切香腸般一段段分開,中間穿插著去廚房或給客人倒水,如果老婆不對他喝斥的話,他的夢會一節節延續下去。他知道這間客房裡自己的自尊越來越少,只有那個廚房才給他全部自由,給他發號施令權。瓶子任他碰響,菜板有肉沒肉都任他剁,他會在這裏殺死眾多物體。可以說,把活的在菜板上變成死的,是他最喜歡做的事了。看到一隻將被他殺死的雞無力地在他的手中掙扎,他就完全忘記了外面的苦惱,活物們在變成死屍的剎那,都會聽到他的痛罵。那條活鯉魚在被「行刑」之前聽到的是一聲:「臭娘們!」然後手起刀落,魚的頭便掉到了水泥地上。
在還不懂得偷情之前,主編就一直用夢來逃避女作家的控制。當他給躺在床上的老婆按照《速成按摩美容法》做推拿時,他就常常拿搬動垃圾桶的夢穩住自己。那其實是個經常使用的夢,只是每次略有不同。為了找到它,他在夢中將走一百多米的時空之旅,再拐四個彎,又經過一堵不斷掉白灰的牆,下面堆放的黑煤球使他還要拐來拐去,然後來到一個煙酒雜貨店,再走過一個小人書出租棚,過個體戶飯館,一個壽衣店(他每次看到那張宣傳死人將陶醉升天的廣告都要緊張地抖一抖)和自行車看管處,就見到了那隻紫色的垃圾桶。在夢裡他的父親常常從桶里站出來,鬼鬼祟祟摘下眼鏡。他知道自己老了以後就是那個長相,只是不戴眼鏡罷了。
在變幻的場景中,有一次垃圾桶坐上了飛機。那是個夜晚,他和紡織女工從海邊廢棄的建築堆走出坐上公共汽車,隨著顛簸,射完精液之後的鬆散但心臟卻快速跳動的片刻,他把紫色垃圾桶從飛機上推下藍色大海,垃圾就變成一片亮閃閃的信紙在腦中飛旋。
「垃圾像成群的飛鴿。」他醒來時說。紡織女工馬上誇他太有詩意。
我喜歡跟活得不痛快的人交往。血客說。專業作家從他的聲音中聽出還是那個在插隊的土屋裡最會放屁的傢伙,他曾一次放了三十六個屁。他還記得那時的血客用五分錢從幾個孩子那裡買了一把虱子,放進睡覺老打鼾的李揮軍被窩裡。
什麼事他都能幹。他想。在對待女人方面,血客天生是冷靜的,他從來沒有與女人去戀愛。當插隊的三十多位男女幾乎都配了對,有的還結婚生了孩子了,他還是一個人。
難道他不感到孤單嗎?作家腦子裡又出現了那個女作家,她和自己插隊的村子只隔了八里,而且也常碰在一起。那時,她正愛著黃剛,一個挺英俊又喜歡談論政治的青年,聽說他父親剛解放那幾年還派出國當過大使。他倆是第一個大胆搬到一起同居的。當公社委派民兵去抓他們的時候,他倆主動到公社的院子里站著。誰敢抓我就自殺。
戴著毛主席像章手持菜刀的女作家那時就是共產黨員,公社裡再也沒人敢過問了。她把黃剛當成當代的馬克思,而她,就是燕妮,即是「馬克思」的助手又是愛人。如果那個黃剛沒有進精神病院的話,他們也許真能結婚,也就不存在她現在這個家庭了。她並不需要主編那種陪襯型的男人,她希望男人是頂天立地,像英雄或耶穌,而她是英雄旁邊能撒野又能撒嬌的母豹。當初戀的「馬克思」倒下時燕妮就失寵了。
骨子裡從小潛伏的驕橫霸氣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激勵。如果別人不惟命是從的話,她就活不痛快或者展現不了自己。但當主編滿足了她的這一問題之後,她就又失落了——生活中沒有了男人——沒有能用鞭子打她又輕輕撫慰她的男人了。這種追求男性的動機把她從家庭里拖出來成了眾多男人的情人。她在周圍的男人中找尋著主編給不了她的滿足感。專業作家知道,那天,她喝醉了來到他這裏就帶著那絕望的目光。她的悲劇是土生土長的,是無法左右的。她將永遠在尋求折磨自己的刑具。
誰也救不了誰。專業作家自言自語。
我喜歡跟活得不痛快的人交往。血客又強調了一句。
沒有人真正活得痛快。作家還在想著那個家庭。
在冬季來臨之際,甲肝往往就開始做著鑽進了蘋果里的夢。他像個胖乎乎的白蟲行進在蘋果香甜多汁的肉里,盡情地吃,往四周吃,而且,嚼完的排泄物在身後被自己的尾巴像刷子般塗在四壁,變成深褐色的圓形小洞。甲肝只想吃了便平靜地躺著一動不動。沒有人干擾他,而蘋果生來就是被吃的,所以也不管他。他在蘋果里還吃了幾個窗口。不知為什麼,他認為核心一定是首都,是他不敢靠近的,也許中央首長和鄧主席就住在那裡。但是,整個又白又滑的蘋果是他任意吃、也任意徘徊的。在蘋果的濃汁世界里,和平和滿足比比皆是。
這不就是共產主義了嗎?他看著對他這個夢想一無所知的老婆常常神秘地暗自得意。
有一點想不通的,那就是每年的國慶節他都會夢到自己爬到一棵合歡樹上,而樹的下面鋪滿了金色麵包,如果不及時控制的話他會往上爬,非常吃力地爬。一次,正當他掙扎得有點無力時,女作家大喝一聲:
「媽了個臭屄!」
他醒來發現自己的手壓在她頭髮之上。他慌忙給她把頭髮捋了捋,沒敢再夢下去。
保爾的主編當了第十一個年頭才悟到了自己地位的真實性。也就在那個夏末,他開始馬馬虎虎地傳達中央的各種宣傳文件,而集中精力去搜尋女人了。這是在他去北京參加文化部召開的會議之前並沒有預料到的。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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