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17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個體戶在秋後算賬。
當年,齊奧塞斯庫要來參觀,政府撥款把一些主要街道重新用三合板擋起,上面畫了十幾里長的一系列建築,反正汽車一晃而過。這些巨大的「樓房」擋得他家一絲風都沒有。隔五米開的一個「窗戶」正好又在隔壁一家。為此,那一戶得了一塊窗帘布——此布只要在汽車開過時掛幾秒鐘就可以留為己有了。平時,那一戶的家庭出身和個體戶一樣,都是不能分配工作的黑五類。最倒霉的倒不是得不到那塊布,他在拆除「三合板大樓」的混亂之際,偷了一張三合板和二根橫撐。事後被揭發,抓到派出所審了一下午。那時,他十四歲。
這個火化房裡的「市委書記」在夜晚變得很神氣了。他從死者身上看見自己的成功。人生要享受的權力終於給了他。而那些死者只能睜眼看著自己在受氣,像他離開那平房以後一樣。
個體戶看了「九品芝麻官」的戲劇之後,更堅定了自己的任務,對平民百姓不加剝削就送進焚屍爐,連牙齒都不檢查(注:一個金牙的價值可以是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這是真正的均貧富,苦盡甜來。他對自己的行為這麼評論。由於父親的死使他記憶猶新,所以他對右派和被車撞死的,都會盡心儘力。這裡是他人生的另一舞台。是平反還是鎮反就看這位九品芝麻官的智能了。
他走在街上(確切地說是他被專業作家描寫到街上也可以說是我走在街上),看到人們排隊和無聊時總會聯想到焚屍爐里的情景:燒得渾身冒油的皮膚,漸漸收縮的骨架。他看到街上燒雞的桔黃色表皮與少女白嫩(沒燒過)的臉皮之間的差異,也注意了死人與活人那點能動能說和不能動不能辯解的區別。他熱愛死人的程度每日劇增,如果母親也成了死人——那張嘴永不張開——他會多幸福。死人令他成了萬元戶,令他成了「地下黨委書記」。死人決不胡言亂語,不檢查他的發票、賬薄、不監視他的衣食住行。隨著死人的增多,隨著他們性格、年齡的千差萬別,他的熱愛每日劇增。雖然供電局經常停電令屍體積壓(有一次從化工廠流出的污水淹了很多菜地,使七人同時死亡,當然他們同時被送到平房裡),他還是認為活人太多,死人太少。
漸漸地他不明白人為什麼活那麼久了。當母親為一件原本是完整的毛料褲子被他脫破一個小口而罵他的時刻(其實還丟了三個扣子,而那種進口或類似進口的仿銅塑料扣,要去深圳那種鬼地方才能配到。),他看到了她死後的寧靜,他隔著那塊兩人之間睡覺便拉上的紅色棉布看見了。「大千世界充滿慈悲。」他聽到自己在說話,便又張了張嘴,那個沒說出來的念頭終於站穩了。
「女人比男人好燒。」他又重複起這句話,不過意義不同了。
死人身上有陣陣肉香,他鬼鬼祟祟地說:要在剛燒時。接下來是內臟令人嘔吐的熱氣。后一句是心裏說的。
你應該去看看。那裡有一把天鵝絨做的椅子,破四舊以前是達官貴人坐的。你坐在那裡,就可以看見一個人怎麼進去,又怎麼在音樂中進入安樂世界。他真誠地對母親說。
據說天上會下一陣棉花。母親身後的影子仍然在粉紅色牆上拉得又黑又長。等到我看見了就跟你走。
兒子嚇了一跳。小時候,他每次撒謊都被她識破。如今,他已過而立之年,還是破綻百出。你就去看一次,我是說。
與其說母親早已猜到了兒子的願望,毋寧說她自己找到了確切打算。棉花雨可能要等很久。也許,這個說法本來在她心裏占不了什麼地位,她只是不得不使用它,那是過去某人偶然講的一句話,或者她自己在某一天早上偶然記住的夢。那說法不可能決定她生命的時間,但可以用做一個尾聲。對於一個既無過去又無將來的人,過去便成為完美而空泛的回憶。當它裝滿之後就可以輕鬆地推倒了,死亡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
天快亮的時候,母親從門板縫往外看了看轉過身,明亮的綠眼像閃爍的老貓。在兒子眼裡,那種神態是一反尋常的。兒子雖然沒看,卻從直覺中意識到局面的重要性了。
他轉身下床,想做點什麼。兩個人似乎都對今天的開始懷有不安。這便打破了他倆——兩個雌雄動物的以往規律,比如兒子把紅布提起的時候,母親正在提住門的把手拉開門,雌的在門洞的煤爐子里加上煤球並冒了煙時,雄的穿過煤煙,提著牙刷上街刷牙;母親把尿罐提到煤爐子的另一面,兒子放下牙刷正好提起它來奔公共廁所。那一切在這個早晨都對不上號,秩序完全顛三倒四。甚至當他擠牙膏的時候,母親正蹲著撒尿,那聲音本該在他似睡非睡的迷糊中聽到這一切像一種生活的開始,令人摸不清頭緒。他心裏知道要做的事已來臨,只是不知從何開始。為什麼?他頭腦轉了轉。這二年,他一步步找到了自己有意義的生存方式,工作發展早超出他的意料。購買電烤爐,他只因那東西神秘好玩,能燒死人也是他在公共廁所里聽說的。然後,他的焚屍爐就像台水泵旋轉起來,而他如同上面那根橡皮拉帶,永遠轉下去,因為這個城市一年四季不管白天、晚上、下雨或星期日都死人。星期天不但不會休息,反而死得最多。尤其是夫婦,他們常在星期天自殺。學生們在星期一死,年齡在十六至二十一歲。星期二死中年的婦女——那是個體戶最痛苦的一天,她們又肥又重,如果他再工作下去,一定會求救于外面的野狗。星期三、四死一些嬰兒或個別產嬰兒的女人。星期五死老幹部——這是個嚴肅的日子。當天清晨,他就要看報紙,特別是頭版。他要死死記住悼詞和標題,從而判斷「逝世」的屬改革派還是保守派,以便做好陶醉準備。星期六夜晚是死青年的最佳時間,有的死在赴約路上,有的死在失戀醉酒,這是一星期里最有機會表演愛情的夜晚。愛情像鮮血般湧進焚屍爐邊,那隻破桌子上的錄音機通宵響著奧爾夫的大合唱——愛情、春天、小酒店。
兒子注視母親的影子,那影子在牆上停了一下馬上歪在灰色水泥地上溜到外面煤球爐子里。
上午平靜地過去了。
下午,母親精心梳理了頭髮以後,鎖上門坐上兒子的摩托車,離開住了十七年的家,甚至離開了這座小城市。
(專業作者最後肯定那裡後來住進去一位外省來的專門幫人書寫各種信函的抄寫員。)
她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陶醉者了,包括她身上披掛的以往陶醉者的服裝首飾。一路上,人們都停下注視這個穿著死人喪服,包括元寶鞋的活人,有人甚至認出了她是陶醉者商店的老闆娘。他倆在沒有棉花雨的艷陽天里來到郊區。
這是平凡的時刻——在生活中人們就是不同角色的演員,有時由於不斷經歷別人經歷過的角色,也變得身兼幾種。在演出或排練過程中常常自己本身也是觀眾。如果他們越出這個氛圍,會重新發現自己或自己熟悉的演員都可能是自己。
個體戶就從母親身上看到了兩點,一是母親不過是陶醉者之一,再也不會對他有什麼制約,二是自己的舞台上,面前的角色全變了,他倆之間似乎中斷了以往的台詞。如果這時他叫了面前這個女人一聲媽的話,會嚇得頭皮發炸,——那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中年婦女。在平房的涼氣中,他馬上肯定了自己,而且適應了自己下一步的角色,他原來不是一成不變。這之前,他的演出是身不由己,或者只是個傀儡。他只有表演而無選擇,更不能選擇角色。確切地說,他永遠是母親的兒子、黨的兒子或祖國的兒子,一個貨真價實的兒子。他只是從母親那裡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者自己在排練或者在演出——一個配角。母親的兒子終於從面前的陶醉者那裡——確實自願——找到完全自我的方式了。不過,這把他弄懵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嚴肅的遊戲者,不是自足的「地下黨委書記」,也不是誰都要踢兩腳的右派兒子。
(專業作家在想:我們很難劃出人與獸類的區別。飲食居住的不同不能說明。區別的準則是什麼?一隻狼為了救自己的孩子,可以拚命;一個人可以把母親賣八百元給人當老婆。一隻豹子為了爭食,把弱的趕走;一個人可以自己餓肚子,令親人吃飽。這裏面幾乎很難劃出界線。)
他的參照系幾乎離不開母親或者他與母親的生活。為了活下來他工作得認真嚴肅。因為他和她都要活在世上,並要應付房租、水電、衛生費和改革開放實行商品經濟帶來的大量國庫券和天天上漲的物價。他從美術學院弄來電烤爐時,並不知道前途如何。他的美感在今天看來也許是出自那張哼著「何日君再來」的老白菜臉,行動如猴子般的母親。熟悉三十年代流行曲的母親還把音樂細胞傳給了兒子(當年的右派也是為了這個女人的嗓子娶了她,並帶著美好記憶死在馬路上)。兒子雖然不能從這個老女人身上看出昔日的風韻,但他知道面前這個非驢非馬的女人,是世界上他惟一接觸的活女人。而且是她養大了他。這想法在他聽到母親尿道發出的吱吱聲,還伴有陣陣熱尿味時最無法忍受。他根本就逃不出「兒子」這個終生監獄。在他差不多麻木了的時候,命運給他送來了曙光。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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