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0月11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最近,作協黨委書記把他叫去布置工作。黨中央最新號令,三月份將在全國掀起學習雷鋒的高潮。要他儘快寫出一部以學雷鋒為題材的小說。
「寫出一個活生生的,」黨支部書記說:「也要實事求是。要在今天的社會裡挖掘出一個雷鋒式的典型。然後寫活他,結尾也要救人而死。」
專業作者在領導面前常常大腦缺氧,他拚命瞪大眼,還要裝出微笑。他知道領導印象中的他就是那個樣子。
「雷鋒是哪一年死的?」他問。顯然是為了請求領導教訓他而問。
「這還用問嗎?小升喲,要好好反思,看來雷鋒沒有活在你心中。」
「我心裏有黨啊,」作家說。
「這一次又是個好機會。黨培養你做筆杆子,現在又給你機會。明白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該是報答黨的時候嘍。具體事情要自己努力去做——啊,有問題再來找我。去年你的工作在質量和產量上都有問題,文章和題目都不好,其中改革者的形象,在政治立場上也不明朗,旗幟也不鮮明。而且,阻礙改革的也不該用老幹部。」
「但是,去年報紙上的宣傳,都是老幹部不要放心不下,要放手讓青年幹部大胆改革。」
「但是今年不同了嘛。現在是越老越改革,長江後浪推前浪。看看,這篇社論。」書記用手指點著人民日報說。
「這個雷鋒要寫多大年紀的?」作家掏出筆記。
書記思索了一會兒,說: 「具體問題嘛,要發揮每個人的創造力,我們領導層不會插手。目前,各省市的作協都行動起來了,你是我們市作協的骨幹,你可不能落伍。」
臨離開辦公室時,書記又語重心長地補充:「寫好活雷鋒,組織上會發給你表格,推薦你申請編入『中國作家大辭典』。」
「歷史感,」作家說,「寫一個中篇我就可以入中國作家大辭典,你信不信。」
血客抬起頭:「哥們,你就永垂不朽了。」
「要在生活中發現活雷鋒,而我腦子裡要寫的小說人物都不是。」 作家還記得,他在去插隊的第一天,就拿出筆記本在首頁上寫著:「我要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黨把我放在哪裡,我就在哪裡閃閃發光。」
他還記起,雷鋒大概是五年一直穿著一雙舊襪子,上面的補丁補了又補。他寧可把省下來的錢給那些有困難的老人,也不會給自己去買一雙新的。這種人不可能活在今天這個民為財而死的時代。
作家苦惱地想了又想,周圍到底有沒有雷鋒式的典型,但是腦子裡總是閃出他還沒有寫出來的那些生活在他記憶里的形象。那個抄寫員坐在關閉了的五金商店門口,雙目觀察著匆匆走過的行人。他的膚色明顯不是本地人,特別是那雙白細如女人般的手。
胃裡的鵝肉正享受著胃液溫柔的撫摸。 他倆的表情顯得非常寬容了。
「雞蛋可以吃了,」獻血者說。「你會上大辭典的。你是作家,時代的見證人。而我,用血救了很多人,卻一錢不值,死了也沒人知道。除非你把我的人生經歷早點寫出來。」
「你賺錢的方式是卑鄙的,而且還造假,不管是什麼人都弄來,碰上是病人抽出來的血再注射給正常人,這是害人,是人性本惡的證據。」 作家常冒出些正義感。
「這鵝肉從哪裡來?」血客指著稿紙上的殘渣說。「如果沒有我這種職業血頭,國家的血庫便沒有血漿用。我付出的代價是真正從體內抽出來的,是真正的血汗錢。」
「他們的魚頭湯還沒放姜。」專業作者說完心裏在想每個故事都沒有開始,更不可能有結尾,但他們的存在是真實的。寫作就是這種真實記錄,只是記錄的東西是死的,像一本書,如果沒有思想者去挑逗它的話,它就不存在或者說就不真實。
沒有我,國家就完了。血客還在訴說。
外國人無償獻血。
獻血者是社會的財富。
你和你們的血客都是虛偽的奉獻者。
我們比你更真實。血客一針見血地說。這幾年他完全掌握了作家的語言,並知道他的破綻。
總會有什麼發生。作家自嘲地縮在椅子里。
「工廠靠我們完成獻血指標,每年節約了上萬元補貼、假期、旅遊休養開支。我們只要錢,從來沒有要一次休養假。好幾個工廠靠我們完成獻血任務,當了先進企業。我是獻血先進,等於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雷鋒。如果國家給我工作,我也會無償獻血。」
作家睜大眼:「你——活雷鋒?對,就寫你!我要開始寫你,獻血救人的活雷鋒。」
「可是,你靠血度日。」作家聲音小了些。
「我值得一寫。」血客抓住作家的話拚命搖晃,「我比雷鋒還雷鋒,寫我你還免了下去體驗生活。告訴你,我真的頂替過一個領導指派來獻血的人,那天我抽了兩次。這都是雷鋒做不到的。以前做的好事你都知道。」血客把酒拿過來,給作家倒了些,剩下的全部倒進自己杯里,然後四處找火柴。
「你要把我載入史冊,你以前答應過。不然我早不幹了。」他點燃煙頭說。
「你了解大腦嗎?我的靈感只是些片斷,它們在腦子裡生活,居住,表達它們的一切。我是靠想象生活的人。你從插隊時就是個重實際的人。這幾年我在受你感染,漸漸學會現實。也許我明天就開始獻血。而你,」作家點了支煙,看著對面的血客:「也在受我感染。你已經把我講給你聽的話又訓誡我。載入史冊的可能是你,是你們。」
「我現在吃的很少,上樓梯慢了一倍,動作也遲鈍。」血客說。
「你氣色比我好。」作家說:「插隊時你的氣色不如我。你常開病假躺在屋裡不幹活。」
作家開始含有挖苦語氣。他倆喝酒之後總是這樣。作家心裏自言自語地說,你又在不斷經歷人生,他們的行為是你自己活動的器皿而已。這種安慰常常是自嘲式的。到頭來,你還是需要對話,需要在另一個生命體的揣測中找到自己的智能。這裏的一切是真實的嗎?是不可知的嗎?事實都是撒謊嗎?那三條腿的狗能洞察人世嗎?那些永遠拼貼不成的事實在哪裡?*
「你喝水獻血,等於害人。」專業作家沉默了很久又說。
「我只幹了一次。別人怎麼做,我不管。現在,大多數獻血者都在腿上綁鐵板。」血客說。
「你沒有真正做過人。」作家嚴肅地說。
獻血者盯著作家的臉,觀察這句話的分量,而作家的雙目藏在眼鏡里,聲音始終不強不弱。
作家又說:「你是自私的,除了你之外,你從來不看看四周。」但他心裏又想:雷鋒對於他和我,都是一個死人。死人們之間沒有差別,你找不出曹操、劉備、雷鋒、洪秀全等等有什麼分別,都是死掉的人。
血客看著作家的嘴,又轉看他的耳朵。他知道那張嘴是令他進來的主要原因。插隊時,那張嘴就成了他們那一群知青的集合地點。
「你能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嗎?」作家似乎在自言自語,也在嘲弄血客。
「我不是奴隸,憲法也說人人平等,為什麼要我低人一等,去專門利人。」血客從乞求狀中走出來,他大概不想載入史冊的事了。
作家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幾乎就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可惜的是黨是誰,他一點也不清楚。他知道在他出生之前黨就有了,他生下來就被統治。他的一切都是黨的。這並不是他的選擇。獻血者用血換食物,他是用頭腦。血客的血年復一年救了很多人。他想著血客剛才渾身都在吃的神態,那是一個靠食為生的動物,在維持本能的高度集中,是渾然一體的情境。鵝胸脯從他嘴確切地說從牙齒隨咀嚼抖動流出的肥油,常滴到桌面和身上。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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