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21日訊】五七小右派李文書口述個人史
翻案正氣
一九六九年江青沖黑邪風過去之後,全國的右派冤鬼們掀起了一股翻案正氣,紛紛上書,要求中央文革給右派平反昭雪,賠禮道歉,補償一切損失。這是正當要求,正氣之風,我們積極響應。我和謝明德共同寫了一份申訴書,分別送上宜賓地區文革、四川省文革和中央文革。同時我還去重慶,一方面看看兩個女兒和她們的母親還有丈母娘老丈人,感謝他們為我們付出的辛勞和擔驚受怕,也可以做些家務使他們能短暫的輕鬆一點;另一方面,我要去找一九五七年重慶市委派駐四川人藝反右工作組組長龔平,詢問當時到底是怎麼把我們搞成右派的。我找到了,龔平說當時工作組的意見對劇院這批年輕人,也就是鳴放的所謂急先峰後來的右派小集團以及外圍批判一下就行了,不划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後來是怎麼都成了右派他也不知道。那麼,這就說明了我們這幫年輕右派,是劇院院長劉蓮池和付仁慧山西幫子的報復亂整,把我們整成了右派,是他們給我們戴上的右派帽子、並非工作組,反右權威的工作組。難怪四川人藝的右派分子都沒有什麼戴帽書處分書,完全是口頭宣布,山西幫子說了算。我們為什麼不翻案,勞動、勞教、勞改、死亡難道能白勞、白改、白死嗎!共產黨應該還我們一個公道。然而沒過多時,從中央文革吹來一股風——反擊右派翻案風,文工團的革委會當然也只能把反擊的矛頭對準我和謝鬼。幸好這時的文工團正在促生產,排練江青的樣板芭蕾舞劇白毛女,沒精力抓革命,就把我們翻案的右派老鬼和小鬼放一邊,幹些勞動活做點雜事兒。
一九六九年,文工團排練樣板戲是重中之重的革命大事,必須全團齊上陣,包括我們這些牛鬼也要各盡其能各施其才,當然是台下幕後。劉紋源不能作舞蹈教練編導,只能做苦活也是奇活――製作芭蕾鞋。芭蕾鞋是宜賓的鞋匠都沒法做的,這個聰明能幹的歷反分子手巧心靈,做得很好比專業還專業。我呢也讓發揮美術愛好做道具大銅鼎,當然是竹編的紙糊的而不是銅鑄的,以及黃世仁家神龕上的蠟台香爐。只有謝鬼手笨,只能上街跑腿買東西,這也是他的愛好和興趣,正合適最舒他的心。這時的張淑君不能不回宜賓,台上需要跳舞的人。於是她就帶著未滿半歲的小女兒,和她年過八旬的外婆(女兒的祖外婆)回到文工團。住進與食堂一壁之隔的家,用當今時髦話來形容這個家,就是簡陋破爛的蝸居。蝸居實在容不下祖孫四輩,怎麼辦呢,辦法總是有的。我只能不經革委會同意將一壁之隔的食堂牆壁打個洞,那時文工團全部是古老的穿斗木瓦房,牆壁是竹篾笆上塗土泥刷上石灰,不是磚牆,很容易打個洞,也叫開扇門吧。又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食堂的一個拐角旯旮,用舞台上的舊景片隔出間不到三平米的窩,擺上門板當床,擺上鍋灶是廚房,有了奶娃兒總得自己做飯,不能老吃食堂。開始幾天,祖外婆硬要睡在這間廚房的門板床上,好讓小倆口和小曾外孫女與爹娘熱呼親近。可我實在於心不忍,沒過幾天我就在窩居里再用木板搭了一張單人床,將外祖母請進蝸居,我來睡在景片搭的廚房。食堂打開一扇門與蝸居連在一起,又在拐角旯旮用景片隔個小廚房,這不成了一室一廳一廚的當今兩居室、只是缺個洗手間,放上馬桶不就有了嗎,我們覺得很方便。我做道具,食堂就是工作間,更方便我看管小女兒和作飯,祖外婆年邁只能幫幫手,哪能讓八旬老人做保姆?張淑君要參加排練,工作家務我不能不一身擔。再說說經濟負擔,我和張淑君工資加在一塊沒超出六十元,雖說大女兒在外婆家不要我們掏一分錢,但要養好這個上有八旬老人、下有不到半歲的奶娃兒,還是相當相當的困難。當然那時的糧、油、肉、棉都定量,把每月的定量都買完錢還花不光,剩下一點點,如果只花那點定量錢,身體就保不住,祖外婆到是消費不了多少,那麼奶娃兒和奶孩子的媽還要跳舞排練,吃不飽飯能行嗎。加上我又是個不願給別人借一分錢的窮硬漢。幸好那時的房租水電不花錢全是共產,不然還真的活不出來。活是活出來了,身子卻不壯實,尤其小女兒奶娃兒時期營養不足,必然影響發育。話又說回來,那個時代的新生兒沒有幾個不是在營養不足中成長,那是毛澤東只抓革命爭權奪位、不抓生產、不顧百姓生死的文化大革命,殘害幾代人。
儘管日子過得很苦,我們這個蝸居還是很有樂趣。首先是我做的大鼎、香爐、蠟台漂亮真實,人人都沒想到李文書還有這麼一手。還有我的小女兒長得乖巧美麗,人見人愛。食堂既是大家用餐的地方,又是我的工作間,還是我蝸居的客廳和廚房。我做的道具擺在這裏,我的小女兒吃喝拉撒甚至睡也在這裏,天很熱就在飯桌上擺一張小涼席,不就是小奶娃兒睡著涼快舒服的床嗎。這個食堂還是過往通道,人來人往,看著我的道具摸一摸、掂一掂,感覺神秘,不知那上面的龍飛鳳舞、蛇纏花瓣、坑坑哇哇的機理效果是怎麼弄出來的,新鮮奇怪。更讓人們奇和怪的是我的小女兒奶娃兒,不是在飯桌上就是小孩兒專用的轎椅里,見人就笑,不管他們是老保還是老造,更不管他們誰是整我打我的傢伙、還是關心擔心盡心一心希望我過正常生活的朋友。小奶娃兒張開無牙的嘴嘻嘻呵呵大笑,笑個不停,人們忍不住上前輕輕點點她的鼻子臉蛋,小女兒更來勁,張開如同藕結的雙手拍打,似乎在呼叫歡迎歡迎,惹得我的好朋友們忍不住大叫:「狗日的就跟她牛鬼老漢兒一個樣,只曉得歡喜不知道憂愁,還是他媽個小樂天派。」甚至個別好友更直白的開玩笑,叫小右牛鬼你是咋個日出來的。宜賓話「日」的發音是「惹」的第一聲,加上宜賓人說「惹」很有力,很好聽。我不認為這是粗俗的髒話,聽起來很舒服,如同帕瓦羅蒂的海C蘇珊大媽的最高音,至少可以把我耳朵里灌進去的那些打倒、批臭、萬歲、紅太陽…掏出來換點新東西,以免在裏面發臭耳聾。說實話,就是許支書那幾個鐵杆老保,見了我的小女兒奶娃兒,也不得不咧嘴笑笑,哪怕常發生笑裡藏刀,我也感到舒服驕傲。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晚飯後天還沒黑,有點涼風我都要用竹制的四輪轎椅推著小女兒奶娃兒,在宜賓四大街,也就是沖黑遊街示眾的四大街上去散步,既讓小女兒見見市面,也可讓社會上的好友們看看我的乖乖,我叫這行為是另類的示眾遊街。
時間進入當年的秋天,好像是四川宜賓的劉、張、王、郭、李造反派和保皇派還沒抱成一團,還在明爭暗鬥。這時的工人宣傳隊,似乎戲還沒唱完就收場打道回府。毛澤東又下命令,要解放軍進駐各地革委會支持左派繼續深入鬧文化大革命,名曰支左部隊或軍宣隊。有一支姓馬的軍長統領下的部隊進駐了宜賓,取代了地區革委會,一切聽從槍指揮。文工團的工宣隊走了,卻沒有及時進駐解放軍,來的是一批四川音樂學院的畢業生。這是一批表演藝術生力軍,大大提高了白毛女伴奏管弦樂隊的演奏水平。指揮馮波和首席陳維新還有管樂長笛加皮克羅張德元,還有幾位弦樂聲樂鍵盤樂和北京什麼部隊轉業的管樂手們。他們來得好,很及時,正是江青颳起的樣板戲颶風在全中國大地四起。文工團排《白毛女》,不僅是繼上海西安排練演出后的排行第三,而且確實看得過去,像那麼回事。這時正是排練後期,引起了馬氏部隊參謀長的注意。人說參謀不帶長,帶長就不得了,是個師級。此人山東大漢,董團老鄉,同是山東人,特有豪爽氣,加上愛唱京戲,常來請文工團的京胡為他伴奏唱上幾段拿手戲。支左部隊同工宣隊一樣抓革命促生產,既要關心《白毛女》,還要抓抓牛鬼反革命,當然老保們高興,就給參謀長彙報了兩個翻案右派和一個槍殺工人的造反軍的事。同是在這個秋天,張淑君的母親帶著大女兒來宜賓看望我們,丈母娘同兩個外孫女兒和祖外婆住蝸居,我同妻就擠在食堂拐角旯旮廚房板床上。床太窄,兩個大人只能象二月黑風在監獄里那樣側身緊貼著睡,倒還舒服,畢竟是一男一女加夫妻,還可面對面胸貼胸重起睡。雖是破旯旮,只要有愛還是人間天堂。參謀長唱京戲就在我的蝸居――文工團的食堂,他看見我的這個家四代五女一男,雖居室破爛可人都好看,老老少少加幼小都不賴,其中還有一個翻案右派。他好象對右派並不另眼看待,或許對我已經有所了解。一天唱完京戲人們散去,他輕聲對我說:「知道你在翻案,認個錯吧,這事兒是誰搞的,只有他不在了才翻得過來。不為自己為你的家人認個錯兒,沒事兒。」唉喲!參謀長的話使我如夢初醒,深淵里見到一絲光明。日後我細想,那個人已過八旬,我才三十多歲,未必活不過他,我得珍惜生命,認個錯吧,但我只能認翻案是個錯兒,鳴放沒有錯,就按這個調子來對付此後一次又一次的批判鬥爭瞎拆騰,同時我得保守參謀長這個秘密,不是我自私不顧同類,是為了不給山東大漢帶來麻煩,就是同案犯謝鬼也沒透露一個字。
幾天後白毛女首次公演,製作道具任務完成,又得干最苦的活兒――為每晚的演出打追光,每晚三個多小時的演出,我就蹲在舞台頂蓬上,將一兩千瓦的追光對準演員,用手搖動轉來轉去,溫度之高,灰塵之大,沒有親歷過的人是難以想像,牛鬼不幹誰干。還好,白天休息,我就有機會帶著初次到宜賓的丈母娘和兩個女兒去逛翠屏山真武山,過一把上有老下有小游山觀景的天倫之樂。僅管我一生就這麼一次,總算有一次。而我的同類們恐怕有成千上萬人一次都沒有過,就拿四川人藝右派小集團的三大一小他們四位來說,沒有一位給這世上留下一個親生骨肉,劇院還有幾個年輕右派都是如此命運。雖然幾年後我這個家破了,大女兒亡了,比起他們還算幸運。十多天後丈母娘帶著祖外婆和大外孫女回重慶了,小女兒就留下我們撫養,晚上要演出就請團外的朋友小文來照看。可是沒過多日,白毛女演出成功,生產促上去可革命沒抓起來,就由支左部隊派來兩名解放軍駐進文工團抓革命,一位姓江一位姓曾。姓江的同文工團的林齙牙一樣兩顆門牙始終關不住,加上他的兩隻眼睛見不得花姑娘,而文工團的花姑娘又不少,兩隻眼睛就顯得很忙,很累。文工團的哥兒們雖對這種事兒見慣不驚,但對一個軍人特別是光榮的解放軍有這樣一對眼睛還是認為不美。所以就給他喊出一個外號美名——江暴!而且對這個暴還有雙重意思,不僅齙牙,還有強抱,就是抱抱花姑娘的心思很強很強。支左支左當然是支左打右,文工團只有一老一小正在翻案的兩個右派,很符合許支書一夥的口味。而且江暴很快將這伙左先生推上台,矛頭直對兩個翻案右派,新一輪的批鬥又開始了。首先把我安排在文工團所住的統戰部的廁所旁的又臭又潮的過道,成天寫檢查,晚上還去打追光。有天江暴找我談話,問我是那一派,我就給自己定性是文工團的一塊臭狗屎,老保得勢就把臭狗屎往老造臉上摸,老造得勢就把臭狗屎往老保臉上摸,那派都不是,就是個小右派而已,他們兩派打嘴仗都說我是他們的黑後台,你說怪不怪。江暴笑了,笑得兩顆門牙金光閃閃,閃閃金光。我也笑了,不是苦笑是譏笑。江暴拍拍我的肩說:我懂了,你就老實寫你的右派幽默臭狗屎交待吧。吔!看來這個江暴不算壞,還有點幽默人味兒。
冬天來了寒氣漸近,文工團除了晚上演出白天就集中精力抓革命,革掉兩個翻案右派的命,就把我們關進牛棚。還不錯,所謂牛棚就是不許出統戰部一步,成天在廁所旁的潮臭地寫交待。謝鬼本來就住統戰部住地不變,而我就得從大南街的蝸居搬過來住在廁所旁的臭居,拉屎拉尿很方便,而且還有一名保衛監視、陪住、送飯,因食堂還是在大南街,真麻煩保衛們頓頓送飯,雖然飯菜都涼了,冷食對身體好,沒事兒。軍宣隊當然不能讓造反派大權獨攬,僅管他們排練白毛女有功,但兩個進入革委會的頭頭兒都不是共產黨員兒。那麼給老保頭兒吧,那樣似乎一碗水又沒端平,軍宣隊支左口號就是首先要一碗水端平,好像是林彪提出的指示。怎麼辦,只有請出被打倒的走資派許支書。許支書不僅是文工團共產黨的最高權威,還是從一九六四年的小四清到一九六六年六月的文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初期的總策劃人。兩派頭頭兒都曾是他的心腹幹將,最得力打手,批鬥兩個右派他們最拿手,輕車熟路,把過去兩次的批鬥再重複一遍,不用吹灰之力。就這樣,在統戰部對我們兩個右派又進行了新一輪批鬥。還好,這一輪批鬥沒動手,那是軍宣隊的作用,沒受皮肉之苦。但是我的心卻比哪次挨斗都痛。就在這個牛棚期間,我的小女兒,還在吃奶的小女兒,因媽媽要演出不得不抱進牛棚由我來照看,都是晚上奶娃兒要睡覺,為了讓女兒睡得安穩、不受潮氣臭味打攪,我就抱著她在牛棚外的屋檐下慢慢地來回走,心中哼著那支歌:睡吧睡吧我的小寶貝……奶娃兒進牛棚,就是農村真正的牛棚也沒見過,何況是文革中這種牛棚,作牛作鬼的老爸心能不痛。痛后又一想,這奶娃兒還有孝心,生下來才這麼一丁點就知道進牛棚來撫慰老爸心,真乖!不知為何這一輪批鬥不但沒勁,而且很快過去,老天保佑,女兒奶娃兒沒嗅幾天牛棚的潮臭氣。沒過多日,十二月寒潮來襲,軍宣隊要將宜賓幾個演出單位集中起來辦學習班,徹底批判造反派,深挖牛鬼蛇神。戰鬥打響前要先練練兵,這是軍隊貫例,首先將文工團集結在專署大樓吃喝拉睡學斗,人人不許外出。這時張淑君只能將剛滿一周歲的小女兒送回娘家重慶。集中學批一開始,又是首先拿我開刀,給牛鬼來個下馬威。批鬥只有一個命題――還是右派翻案,重新認識五七鳴放中漫畫之罪,要我將《我所欲也》和《秘書先生外傳》重新記憶畫出來,供他們批。很好,我很願意。隨著年齡加大、思想成熟、畫技提高,畫得更加生動,諷刺面更廣。比如說,在笑面羅漢光頭上加了一頂加官帽,左邊扇耳有把斧頭,右邊扇耳有把鐮刀,上下在晃動,還畫上齊刷刷一幫人抬著羅漢向前進,腳印上不是中部委就是省廳局再加一個芝麻官兒掛一串小鬍子笑眯眯。漫畫內容升了級,批鬥口號也升級,打倒右派反革命的叫喊久久不息。叫喊中綻花兒劉又大打出手,將我的額頭劃了一條一公分長的小口,流了血,至今還能見那條傷口印跡。抗洪搶險沒整斷腰桿,這次批鬥卻留下終生跡印,細細看看還有點像南無觀世音額頭上豎立的那隻眼睛,真神。幸好這時張淑君還在重慶,與沖黑酷刑一樣,她都沒親眼看見,免了仇和淚。批鬥完后寫交待,天天搬一張桌坐在專署辦公樓面對樟樹林的大門外,寒風吹著樟樹葉唦唦響,冷得我心頭髮抖。一天學習班休假,我和謝大兩個翻案摘帽右派不準休息,繼續坐在寒風中修鍊。這時從樟樹林下的假石山中傳來小號聲:哆嗦啦咪嗦哆唻唏啦……好聽,舒緩如一根線,跳躍如一把豌豆落在鼓面,聽得我心醉,忘了自身處境。號聲停了一會兒,馮波拿著小號走來,偷偷對我一笑,我也伸出大拇指送他進大門。馮波就是白毛女樂隊指揮,鄰水老鄉加錚錚附中時的同班同學。去年在成都聚會,我談起這難忘的一幕,他也記憶憂新,舒心又好笑我們這代人青年時代的抒情。
五七幹校
一九七O年一月。宜賓地區管轄的高縣符江鎮的河對面有一大片平壩,除了緊挨場鎮渡口有座磚瓦廠就是農田坡地。田農中央有兩幢木結構和灰磚兩層樓房,這裏就是五七幹校。五七幹校的五七什麼意思,而今記憶模糊了,總之不是五七反右的五七,好像是毛澤東在哪一年的五月七日有個指示,要在農村辦起幹部學校,一邊學習馬列毛一邊干農業生產。有點像我曾待過的瀘州小市試驗田。名字很好聽,不是學校就是什麼田,實際上都是被排除的異已分子被打擊的對象的集中營。文革一造反,集中營的幹部全跑光,不是去造反就是消遙自在。五七幹校多數是當官的,上至地委書記,下至縣區鄉長。比如說鄧小平的堂弟鄧自力(宜賓地委副書記)就在這個幹校勞動。當年鄧小平被打倒,自然他會受影響,加上這個堂弟直來直去實話實說,打黑就打真黑不必唱紅歌。我們去了幹校他還沒走,一個食堂吃飯一個院壩閑聊,真實親切自然。就在這個時日,宜賓地區的文工團和雜技團一共二百多號人馬,集中在這個被棄的五七幹校辦起了學習班。學習什麼,當然是最高指示,要幹什麼,還是批鬥右派翻案,外加造反派中的黑五類子女頭頭,還有幾個所謂的歷反壞分子,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嘛。右派是重點,宜賓文藝界只有我們兩個老右和小右,當然很搶眼。還有紅鞋兒北渠,她雖不是造反頭子,卻是活躍的造反分子加關管殺子女,次重點。其他的橫掃對象,只是幹活,不參加批鬥和學習。比如說雜技團的兩個「壞」,一個餵豬,我們叫她豬嫂;一個為全學習班人燒開水和熱火,我們呼他水鬼。還有一個,就是在瀘州武鬥槍殺了工人的小仨。由於馬宋部隊進駐宜賓的第一號公告就是:凡立即主動坦白交待在武鬥中殺人罪行的一律從寬。他在同事好友的推動下,就在這個第一號公告發出的當天,背著被蓋卷提著洗漱用具去自首,結果馬宋部隊說話算話,沒抓他,立即放回,還肯定的說至少可以保住命。至今小仨還活著,拿著退休金養老,干自己愛乾的事。學習班只有三位軍代表,除江曾外還有一位姓楊,地位和個子都比江曾高,是個總管。說實話,文藝團體搞藝術的人兒不好管,尤其軍人來管。要麼,正二八經、死死板板,像管兵那樣,卻沒幾個聽,當面規規矩矩,背後跳神弄鬼,搞得你哭笑不得,拿你當猴耍;要麼,打成一片,不把自己當兵、也不把自己當官,就把自己當戲子藝人。這也難辦,部隊生活養成的一本正經這不弔兒郎當了嗎。要是江暴這種兵官,兩隻眼睛就很累,一不留神滑入王八多的池塘里,不是被咬死就是被羞死。總之那個時代當兵的要管好文藝難,外行就是不能領導內行,那是死路一條。你若不信,請大家看看這個學習班的花花哨哨。
文工團的學習批鬥仍是江暴管。首先批輕一點的紅鞋兒北渠。到底要批她什麼,無從說起。只有重複運動初期許支書常發生們老一套,如若再批把紅色江山踩在腳底,人們會笑,還說老子被殺,似乎又在揭露共產黨的殘忍;又揭二月黑風四處呼號把李文書放出來,又沒有錯。乾脆斗她企圖腐蝕軍代表。唉喲,常發生老保們怎不想想江暴的外號是怎麼來的,那是群眾取的江暴抱,是他的眼睛太累、而不是她的眼神在鉤人。再說,人家剛剛生了兒,作了媽,想孩子都想不夠,還會想齙牙?當時我聽了,不覺老保可恨,只感他們可笑,對她的批判,好像就在這場笑話兒中收場。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有關批鬥紅鞋兒北渠的大事,很可笑又使冒牌兒共產黨人很沒臉面的趣事:記不實在是文革初期的大字報上還是這次批鬥紅鞋兒北渠的批鬥會上,有人在批鬥時揭發紅鞋兒北渠說要檢驗真假共產黨員最好的辦法是調一個團的解放軍裝伴成國民黨兵,在一天深夜突然衝進宜賓城,高喊國民黨打回來了,衝進地委宿舍,衝進軍分區,衝進文工團叫共產黨員站出來,不投降就一槍打死,恐怕大多數共產黨員都會站出來投降,這樣才看得出真假。我當時就很贊同,覺得很幽默,真希望當時有個高官來這麼一手,看看他的步下誰真誰假。其實幾十年後的今天,在票子而不是在槍子下面就已經檢驗出來了這個真假了——當今中國大陸國民財富的大頭落在了權貴資產階級手裡,而權貴集團得到了這些財富以後,又把資產轉到外國去了。請問有幾個權貴資產階級不是共產黨員!不是當官兒的?執政黨能給老百姓一個真實的交待嗎!
接下來批鬥右派翻案,首先拿謝明德開刀。他們認為老右沒有小右剛強,一槍就打死。可他們哪裡知道,謝鬼是用平時的幽默嘩眾來取寵他們的。讓他們萬萬沒想到,這次的謝鬼一反常態,堅持翻案沒錯兒,一槍沒打死,他們就動了拳頭,把老右的臉打紅打腫,批鬥后我看他的臉紅腫,以為是什麼毒蟲叮咬,根本沒想到是批鬥打的,就問他這是怎麼搞的。他咬牙切齒地說:狗日的老保老造齊上陣,跟老子畫的紅臉關公。打手是群王八蛋,江青說得對池淺王八多嘛。不過這些王八與眾不同最聽她的,更聽她老公的。老右沒有拿下,很出乎王八們的意外。這些年對他的批鬥,除了關監四個月,沒動一拳一腳,怎麼這次這麼打也沒打出個屁來。然而他們並沒失望,還有一個小右要斗,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經過幾天的休整準備,他們終於發出號令:今天批鬥李文書的大會現在開始!軍代表江暴取代了許支書坐在上八位,常發生和那幾個幫凶兩邊排,殺氣騰騰。不分雜技團和文工團全學習班二百多號人一齊上陣助威,室內坐不下就改在室外院壩,還拉了橫幅:「批鬥翻案右派分子李文書大會」。一陣春風吹來,一陣油菜花香飄過,我坐在最後面,身後就是菜花地和甘蔗林,場地很美,我正在抒情。忽聽:「李文書,出列站上來!」這是另一位姓曾的軍代表的叫喊聲,音色明亮清脆、是男高音,說的不是普通話、是雲南腔調高原人。我聽見了卻沒動,我在等待。等什麼呢,等待老保們二月黑風沒能實現的願望——噴汽式。今天就讓他們過把癮,我也嘗嘗噴汽式的味兒。「李文書!」又是曾代表如同部隊點名的腔調叫一聲。「有!」我也來個立正應一聲,這樣才答調兒,搞得群眾啞聲笑。「出列,站上來!」「是!」我慢步從席地而坐的群眾方陣中央巷道走上去,並習慣性地站立在主席台的右邊,這是多次批鬥的習慣老右的地盤,習慣成自然。面對群眾沒有低頭,平視。「今天、召開、批判鬥爭、右派分子李文書翻案的、反革命行動,現在開始!」這是軍代表江暴發出的號令,音調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就是停頓多了點,也許是牙齙不關風,說話困難,顯得平和不暴糙,火藥味兒也不濃。難道這是他對批鬥我定的調兒。我也來個不快不慢地作檢查交待。這次的交待只有一個主題,就是右派翻案,寫了不到兩千字的書面,作了不到十分鐘的口頭面對面。認錯說:這是毛主席發動的反右鬥爭不能翻這個案。最後還假惺惺喊兩聲口號: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無疆。這是文革模式,人人都得這樣高叫。敵人交待完畢,就該革命群眾批判,領頭兒的除了老保常發生,又增加了一位老造查娃兒。他們兩人個子都不高,一瘦一肥一弱一壯,瘦弱的常老保聲音還結實,口詞還清。肥壯的查老造聲音喳翻翻,一陣喳鬧,沒說個名堂。接著這個起身說幾句,哪個舉手喊兩聲口號。氣氛不冷不熱,沒有打倒滅亡。我感到奇怪,今天的會怎麼這樣兒,不到一小時不冷不熱地收場,是批我次數太多,翻過來牛皮鮓、翻過去鮓牛皮,群眾失去興趣,還是我今天態度特好,斗不起來,或是另有隱情,時局又有什麼變化。十年文革是毛老頭兒一手把持的中共得了瘧疾症,時冷時熱時抖時靜打擺子,發羊兒瘋。令我萬萬沒想到的,這次批鬥成了我一生的最後一次收場戲,最後一次喊毛主席萬歲。時局真的有變化,但變化不大,沒有根本變化,沒能使中國起死回生的根本變化。
這時的學習班,就把我們幾個有所謂歷史問題和現行問題的人放一邊,不批不鬥,也不關在屋子裡寫檢查交待,而是參加勞動。五七幹校有田地也有固定農工在栽種收割,就叫我們加入其中。革命群眾成天坐下來學習什麼八三四一部隊經驗,聽他們閑聊還是什麼一碗水端平、抹去兩派武鬥矛盾,齊心促生產抓革命。沒過多日,共黨中央出了駭人聽聞的大毛病,林彪叛逃全家墜死在溫都爾汗。溫都爾汗四個字在我們這代人的記憶里是至死不忘的。全體人員學習有關林彪叛逃文件,其中的B52我印象最深,是林彪給毛澤東取的外號或者代號。B52什麼東西,是美國製造的巨無霸戰略轟炸機,也許林氏父子就以此來形容毛的霸道。有關林彪叛逃的各種文件傳說,是周恩來叫上面宣讀下面學習,而不是毛主席。這事兒多丟他老人家的臉面,那麼親密的戰友,那麼高喊毛主席語錄天天讀不離手,那麼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紅歌,那麼肉麻的講傳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卻離他而去,叛黨叛國而逃亡。這件事對我們震動最大,可以說從根本上否定了我一直認為共產黨高層是團結一心,都是為國為民的好兄弟,都是純粹的人高尚的人,中南海是鐵板一塊,是鋼鑄的長城。卻原來還是一批爾虞我詐爭權奪利的政客。毛澤東很壞,周恩來不正,朱德並不忠厚,劉少奇不該整死。總之此後的我,對共產黨不愛也不恨,對毛劉周朱和他們身後的一串串高層人物一點都不崇拜和迷信。中國共產黨在我心中的這塊金字招牌從此不存在,拋進了垃圾坑。
林彪事件發生后,學習班散架了,亂套了,學員們如同籠中鳥放飛在符江上空自由翱翔。有的上街趕集,有的沿江而上去高縣吃點黃糕粑。有的還爬上高山上的天然大水塘,釣點天然的魚來嘗嘗。有的還在柑蔗林中比賽誰的牙巴好、偷吃的柑蔗多。記得雜技團的大師兄底座子牙最好,盤腿坐在蔗林中吃柑蔗吐的渣從地上一直堆上他的嘴下巴,好利害呀!簡直可以拿到吉尼斯世界記錄,可惜那時還沒引進。業務尖子們抓緊時間練功夫,把失去的時光補上。一時間,這個幹校就如文工團大院,琴聲歌聲在田間回蕩,曬壩成了練功場。兩位畫家右二代和簡大也趕緊自製油畫紙,我還去幫忙。他們很刻苦,成天在農田江邊寫生作畫,只要沒活干我就跑去看,學習他們的油畫技法。我們幾個牛鬼蛇神雖不能如此囂張,不能亂來,但還是放鬆了許多,至少可以上符江鎮的臨江吊腳樓茶館喝喝茶、觀觀兩岸風景,這是老右小右的一貫愛好。每天晚飯後下河游游泳,符江的水清潵透明很舒服。即使干點勞動活兒,也沒人拿著鞭子抽,可以磨磨洋工。有次安排我們幾個牛鬼搬紅糖裝車,我們就一邊搬運、一邊扒下一塊往嘴裏塞。那時不僅糧肉緊張,紅糖白糖都很難吃到,牛鬼們就乘機飽餐一頓。可沒想到,紅糖燥火白糖才清涼,結果吃多了幾天就拉不出屎來,不得不吃泄葯,真是得不償失、自作自受。還有我同李小仨各餵養了一隻雞,我喂的是只黑公雞,他喂的是只黃母雞,他為了下蛋,我為了好看,雞飼料就是幹校收穫的包穀,一串一串掛在牆上柱上。我們每天扯下一個捋下包穀子,在院壩咕咕的呼換一公一母出來吃包穀子,如同耍雜技,逗得兩隻雞一會跳一會追,在地上在空中搶食。吃夠了,搶歡了,一公一母發情了,咯咯咯地黑公雞引誘黃母雞,先是鬥鬥嘴,然後黑雞跳在黃雞背上,母雞將屁鼓往上翹,公雞把尾巴往下壓,合上了,情投意合一剎那作愛了,不到一秒鐘各自跳起豎立全身羽毛張開雙翅滿院壩追,最後雙雙追進莊稼地里吃蟲子。這一幕把圍觀的青年男女逗得哈哈大笑,也學著他們女逗男、男追女,還有人笑著說:都是那狗日的小右放的屁,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唉呀!那個學習班呀!成天地學習最高指示,接著批老造鬥牛鬼,還沒完又突然毛澤東的親兄弟溫都爾汗下地獄,半年來搞得文藝青年男女寂寞無聊,悶得心慌,春情急待釋放,不然要漲爆。這時,春去夏來秋未到,正是發泄好時光。每當夕陽西下傍晚黃昏,一雙雙一對對,漫步田間小路,相親相擁甘蔗林,或是乾脆在符江邊厚厚青草地上打滾,脫光了下水。小右派也不例外,只是走遠一點,選個最隱避的楠竹林下,江中央茂密的雜草叢中,一夜的野合除去了半年的憂悶,釋放出春之芬芳、夏之熱烈、秋之清爽,冬之溫存,……未知,一切未知!還能像那對黑雞和黃雞歡天喜地鑽進莊稼地嗎?還是未知。
這時傳來消息,宜賓軍分區接管了文藝團體,以芭蕾舞劇白毛女班底為基礎,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首先將學習班打散,調回白毛女的演職人員,歷反紋源也在內,他要去做芭蕾鞋,這樣文工團就回去了一大半。接著又調回雜技團的演職員,只留下豬嫂水鬼兩個「壞」。留下的不到四十人,成份是造成派中出身極不好的分子,白毛女中無用人員和我們幾個老牛鬼。張淑君回去了,僅管他是右派夫人,但白毛女中的大紅棗兒甜又香還缺不得她這個舞女。紅鞋兒北渠也是這同一條理由回去了,沒管她是關管殺子女。而另一位關管殺子女沒回去,她是話劇演員、寫劇本的才女,白毛女用不著,她又傾向造反。留下的三十多號各色人等,雖沒學習任務,但也不讓你玩,就同幹校農工一起干農活兒割水稻收玉米。這對我來說小菜一碟兒,可對他們就得從頭學起,笨腳笨手、洋相百出、笑聲不斷,都很開心如同作遊戲。三個軍代表只留下一個曾來看管我們,此人還行,沒把我們不當人,放得很松,沒有強迫命令,可能他心中還在滴咕狗雜種林彪丟了咱們解放軍的面子,一時還沒回過神。這位軍人還有點良心,只要誰請假他通通放行。這樣一來,在幹校關了半年多誰不想回宜賓看看親人,來來去去的人多了,帶回來的消息也多了,最突出的消息是,宜賓軍分區新上任的政委徐懷旺很關心文藝界的疾苦和演藝人。首先是他視察了雜技團破爛的住地后,在大會上很有感概地說:「我真沒想到,解放都二十多年了,我們的文藝工作者們還過著乞討生活。」演員們很受感動,有人還流了淚。為什麼如此感動,因為宜賓的從地委書記、軍分區政委、以下的各級主管們,此前沒有一個說我們過的是乞討生活,徐政委是第一個說了真話實話的當官兒人。不僅雜技團,就是川劇團、文工團住的房子都很破爛,工資也特低,跟黨政軍各級部門比起來,確實過的乞討生活,就是叫花子,解放前的窮戲子。所以大家感動,所以有人落淚,所以當作特大新聞傳來傳去。此後也確實給雜技團修了一棟新房子。還有一則消息也不遜色,那就是徐政委的山西老鄉,十六歲加入閻錫山同盟會(全稱「犧牲救國同盟會」)的歷史反革命、舞蹈教練、正在做芭蕾鞋的劉紋源。也是在大會上,徐政委說:「這算什麼歷史反革命?十六歲中學生,在山西這樣的人加入同盟會不稀罕,不少見,哪算什麼反革命?這是亂整!」這話雖不合少數幾個人的口味兒,可絕大多數人很歡迎,認為說得好說得對。因此,徐懷旺政委一下子被群眾捧上了天,很有威信,大大的有威信,視為真正的共產黨人,從來沒有過的好政委。我也這樣認為,只是心中納悶:怎麼不說說兩個翻案的老右和小右?難道真如參謀長所言,那個人還沒死誰敢亂說亂動?更何況是個不大不小的軍分區政委。我想他不敢,只要不在傷口上撒把鹽,就算對紅心啰。然而我想錯了,雖說沒在我的政治傷口上撒鹽,卻破壞了我那幸福家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