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21日訊】五七小右派李文書口述個人史
愛戀初吻
一九六O年六月底,錚錚來信說她已回鄰水過暑假,希望我能回去見上一面。這個見面我們早有計劃,我已經把每月兩天的休假日集存了十天,又是農閑時節,我請探親假蘇新沒有理由不準,再說我們之間的矛盾還沒有發展到你死我活的嚴重程度。我十分愉快地上路了。
回到鄰水得知兩件大事之後,使我失去了初戀的興奮和衝動,久久不能從傷痛中走出來。一件是我的大哥下肢癱瘓不能站立走動,一件是錚錚父親打成右派不到一年在勞改中死去。
一九五九年夏天,大哥同我一九五八年在二郎峽寫大標語一樣,在鄰水縣城大街小巷、城牆崖壁書寫宣傳三面紅旗的大幅標語口號,在酷暑烈日下還沒幹到一禮拜就倒下了,高燒不止。鄰水醫院把他當感冒醫治,退燒藥用盡仍然高燒不止,這才往重慶送。先在臨江門川東醫院(現在的重醫附二院)住院就治,什麼病仍無定論,兩天後轉高灘岩西南醫院才得出結論是脊髓炎,但為時已晚,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一小段中樞神經高熱壞死造成雙下肢永久癱瘓。就其病因,醫院的結論就是長時間在酷暑烈日下勞作所致。我的天呀,當年的大哥才二十多歲,就這麼廢了,還有兩子一女,大嫂又無工作,這日子怎麼過呀!我看著大哥被大嫂抱下床來雙腳站立作理療,期盼能恢復一點點走動。那哪兒行啦,醫學還沒發展到能接通脊髓這一步,只能在輪椅上生活一輩子。這到底是誰之罪,沒有三面紅旗就沒有這場悲劇。
錚錚的父親是鄰水縣郵局的局長,抗戰時期由湖北逃難至重慶就搞郵政,抗戰勝利后拖家帶仔來到鄰水仍搞郵政,解放后就任局長。時至今日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打成右派。本來就是長期的肺結核,哪經得起上山勞改的折騰。不到半年病情嚴重放回家來就一命嗚呼。留下沒有工作的妻子和一堆未成年子女,三男三女。老大錚錚靠助學金和遠方親戚資助才讀完了音樂學院,未成年的弟妹為了生存各奔東西。母親靠撿煤炭花度日養活自己和年幼的么女。右派局長死後沒有葬身之地,當年鄰水沒有火化場,就軟埋在南門外山樑上一處「棺山」。所謂「棺山」,就是窮人死了無土地埋,便由政府劃出一綹山地來共用。這個「棺山」解放前就有了,又名「烏龜背」,就是在一座很大的卧態烏龜石刻背上豎起一塊大碑,上面刻有為孤墳野鬼安魂的碑文,也是國民政府或者還早一點的滿清政府立下的,因碑文和日期早已風化,總之不是人民政府立的「鳥龜背」。我和錚錚專程去了烏龜背尋找她父親的屍骨,根據她母親提供的線索,我們找遍了烏龜背也不見蹤影。最後我掀起一塊石板,有點像母親所說的模樣兒,發現石縫中有一根人的小腿骨,還能看見被野狗啃過的牙齒印,這是右派局長的嗎?不能十分肯定。但我們還是拿著這骨頭祈禱默哀,祝願父親在地下比在地上過得好,過得歡。這個非常不幸的家庭悲劇又是誰造成的,還用問嗎?可笑可悲的是如今還有人動輒就把這個千古罪人抬出來,說毛主席怎麼怎麼偉大,又怎麼怎麼說,視為經典拿來奴化青年,真是沒良心。
為了不影響我的改造,這兩個悲劇發生時他們都沒告訴我。大哥非常理智,他說當時告訴了也白搭,難道會久許一個正在勞改中的右派分子回家探望病人,那是痴心妄想。我很遺憾,感到非常對不住兩家親人。在這種心情中,初戀的初次相聚自然是黯然失色,加上當時是飢餓年代不能久留,我們就提前返回。在告別的前一夜,我已工作的妹妹專門把她的單身宿舍讓給我們好好敘敘,過一個激情燃燒的初戀之夜。這是一個難忘之夜,不眠之夜,有說不完的話題,有永不滿足的相親相擁,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瞬間就天亮了,我們該走了。汽車下午發車,深夜才到達重慶,我們就近住進了團市委招待所。因為一個多月前我在大田灣體育場搞展覽就住在這裏,同管理人員交上了朋友,深夜敲門他們一點不見外,安排好住宿還送來兩個冷饅頭。之後的兩天,我們就在重慶逛山城,游朝天門、大禮堂、解放碑等等知名勝地,進出「心心」、「冠生園」吃點高價好吃的,小什字的「九園」大包子就是我們的早飯,一人一個,不敢多吃,太昂貴一塊錢一個,當時的一塊錢比如今的一百元還值錢。把我身上帶的錢全花完,為的就是初戀的痛快。第三天晚上,這對初戀情人在菜園壩火車站相擁告別。當年雖說是飢荒年,農戶還在餓死人,然而大城市不能不裝門面,張顯出一派大好河山,這是共產黨一貫的執政風格,你能說三道四嗎?我也學著窮作樂裝門面,跟黨風。互祝美好的明天,然而這個明天卻長達一十六年!
黃桷樹下
一九六O年七月底接到錚錚返校后第二封來信,信紙上有淚痕和被淚水模湖了的字,沉甸甸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回校後學校找她談了幾次話,要嘛與我斷絕關係,繼續留校讀本科,要嘛與我繼續保持關係,就分配邊遠山區工作。她拿不定注意,不知該怎麼辦。我一看問題嚴重了,我這個右派在她們附中同學中早有議論,早就是傳開了的,只是同學們都很年輕,不知政治鬥爭水深水淺,還有人羡慕她找了個漂亮小伙兒,我的那張摘帽紀念照片就在她同學中傳來傳去的看,很欣賞,流傳開來。學院黨委政治嗅覺很靈敏,早就知道有這麼回事,只是在選擇時機進行干遇阻止。再加上四川音樂學院當時的高層領導人多數是杜心源的山西幫子,劉蓮池的好兄弟,眼下正是亮牌的最佳時機。從一九五八年開始,四川各高校和中學就在杜心源親手指揮下大抓反動學生,沒把這個與右派戀愛的附中生打成反動學生開除校門,已經是高抬貴手了,那是有一批重業務輕政治的好老師在暗中保護她。看信後幾天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下不了決心,十分矛盾十分苦惱。這時董秘書遠在宜賓,要是他還在身旁,如同當年錚錚那封兩顆糖的浪漫情書那樣,給他看看、請他給個主意該有多好。兩天後,我把信給了忘年交的宋清濤看,他也在採石場,請他拿個主意。他的主意是「緩兵之計」,即直接給川音黨委寫信表態與錚錚斷絕一切關係,從此決不通信和往來。幾年後看看是否有轉機。忘年交還說這對我們都是十分殘酷和不人道的,但如果因為這事把她整到邊遠山區,那就是我也害了她,是幫凶,同樣是殘酷的,不人道的。事實證明,忘年交的說法是正確的。就因為出身不好,她們五六級的幾個附中畢業生就分配到酉陽秀山,還有大涼山,窩了一輩子。我聽了忘年交的話,直接給四川音樂學院黨委去信表決心與該校學生王錚錚斷絕一切關係,從此不再往來。
那天是休息日,我給川音黨委寫好的信親手投進了獅子灘郵政所的郵筒,好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我的心不是地,而是一灣冰涼的水,很不平靜的水,石頭落下更是擊起了浪花滾滾,滾滾浪花。我無心在獅子灘遊盪,便沿著大湖西岸,向北漫步朝十裡外的黃桷樹走去。這條路,是長壽湖西岸向北直通墊江縣的古道,這裏的幾棵黃桷樹是古道上人們歇腳的地方,樹下有幾幢大瓦房,排列成既像街又不像街的么店子。黃桷樹座落在又寬又長一頭向下伸進湖水中的青石灘上。沒修水庫之前,這裏很熱鬧,來往行人很多,不是歇腳就是吃點什麼或是住上一夜。此時人們行船走水路了,這裏就變得十分冷清,留下的幾戶農民還種著他們祖輩留下的田和地,只不過公社化後土地歸公了,他們只是一個生產小組了。七月天,烈日下走了十來里,專程來體驗一下久聞的黃桷樹蔭下的涼爽氣。開始坐在樹根纏繞的石圍台階上,觀賞眼前山色湖光。第一眼就看見地處大湖中央的孤島「豬兒島」,從東西兩岸看它就像一頭睡在湖中央的豬,水漲水落,冬季才能露出它的四支腳,此時看真像一頭熟睡在水面上的大肥豬,還屁股朝南頭向北,真是一處坐南向北的好風水。我看傻了,看累了,看得想睡。我就用草帽做枕,雙手遮眼呼呼睡起來,這幾天思想太累了,太累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我睜開雙眼,依稀可見在濃密的黃桷樹枝葉中有一張久違了的面孔,他就是李正,劇院歌劇團大提琴手,一九五九年補划右派。自年初轉到長壽湖,他和羅遠凱、王恆分配到長壽湖東北方深處的生產隊后,就一直沒見面。在二郎峽我倆同住一個村,在兩河鄉我們同吃一鍋飯,來到長壽湖半年不見面,一見自然是有話說不完。他問起錚錚,我只答兩個字「吹了」,別的隻字不提。最後他說王恆死了。這是我們藝術劇院十幾個右派中短短兩年死去的第二個。李正說,王誤吃了馬桑泡中毒而亡。怎會呢?原來他們所在的生產隊在大戰紅五月的雙槍中,隊長心血來潮,為了鼓勵大家爭干犁田的重活,每天增加一兩口糧。王恆就為了這一兩口糧把老命給送走了。王恆是什麼人,解放前抗戰中熱愛話劇,抱著一顆赤子之心,把繼承的家產賣了拿來支持所在的抗敵劇社。他對戲劇的熱愛超過了他的長像和演技,那怕一直跑龍套演個小配角他也很高興。解放后以老藝人身份進入四川人藝話劇團,一生孤單,直到四十多歲被毒死還是光棍一條。王恆體質單薄,從未乾過農活,哪能犁田嘛,這種活兒就是一天增加一斤口糧也是入不敷出的。就在犁田中也餓得他要命,忽見滿山紅紅的馬桑泡,就摘下來一顆顆往肚裡吞,當然就要了他的命。他沒有親人,只有一個遠房妹子在歌劇團。不知是沒有通知還是她不想來,生產隊就在第二天用他那件黃色全牛皮長大衣裹住屍體,軟埋在湖邊消落地。不知農場幹部是有意還是無心,這樣不正好可以餵魚嗎?滅屍嗎!第二年開春又是紅五月,只見他的屍骨架子,不見他的腐肉和那件牛皮長大衣。又是一樁忘不了的悲劇。
李正告辭,說是去獅子灘場部醫院看病,明日返生產隊。他也是身有疾病的人。我一人繼續在黃桷樹下發神,思前慮后,下定決心與錚錚一刀兩斷,什麼緩兵之計不能用,那是幻想,什麼摘帽后還可入團入黨的光明前途那更是扯蛋,那麼還要不要給錚錚去信說明我已給學院黨委去信了呢。不,絕不!我已感覺學院黨委在對我的去信進行監控,山西幫玩這一套很有才氣,萬一發現,他們看都不看一下,只憑信封就說我們的一刀兩斷是欺騙,啪一下將錚錚打入酉陽秀山,那不一切都完了嘛!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川音黨委的敏感時期。死心吧!死心吧!徹底完全地死心吧!
黃桷樹下仍是那樣清涼,夕陽西下,微風絲絲,告訴我該走了,該回去了,過了採石場的晚飯時間你就要餓一夜肚子了。面對西下的夕陽餘光,我向採石場住地爬去,腦子裡一片空白,一片空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