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2月1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十—章:中共後集權時代
第二節:看守莊稼
這些年來,不知是老百姓特別餓,還是特別窮。農民們從階級鬥爭的緊張關係回歸現實時,釋放出一種追求物資的暴發力。
農場周圍的老百姓一直對拿著槍杆子,強迫他們的農場頭們懷著敵意。偷農牧場地里成熟的莊稼成了—股風,開始時,是個人在夜間的行為,守莊稼的人一般都在白天,任務是防止附近老鄉放牧牛羊群時,因無人管束而傷害莊稼。
白天值班的人說,一片片剛種的馬鈴薯晚上被人「挖去」,由個別人的小偷,漸漸發展到大批人的奇襲,有一天夜裡就挖掉十畝地的洋芋種,從足跡看,至少也有二十個人來過。
面對老百姓的行動,只好加強防範,晚上,每個山頭增派兩個人駐守,發現有人立即吹哨警報,這種消極的防範,雖然起了一些作用,但並沒有因此使老鄉不來夜襲,所以新增了巡邏隊,我便是指派的巡邏人之一。
(一)首次外宿
得到指派后,我回到監舍,收拾行李。周圍的人都圍著我詢問,是不是被釋放回家了?哪一天動身?當他們知道我被派出去守莊稼時,都勸我,不要去招惹老鄉,以免引禍上身。說這裏的老鄉極野蠻,晚上出來偷莊稼都帶著刀子和棒棍,對於阻攔的人,輕則棍棒相加,重則刀劈斧砍。
但憑我對老鄉們的了解,雖個別人性情兇悍,但絕大部分是山區農民,他們對統治者恨,但又無可奈何,對「犯人」經過了解,越來越同情了。
下午兩點鐘,我背上了被蓋卷,端著面盆和碗具,暫別了我的難友們。
十八年了,我第一次在山坡上單獨住宿。與我同時派去看莊稼的還有老吳,他提著一盞油燈,我們收拾好那莊稼棚中的涼板和稻草,天也漸漸黑下來。
當夕陽滑向西邊的地平線時,漫漫的霧氣從山底下升上來,滲入到那黃昏夜空中。此時,若站在山樑上向西看,牧羊人被夕陽染得特別紅,在他們鞭子指揮下,牛羊群轉過山坳,漸漸地隱匿在山後面。我和老吳直到天色黑盡,田野里草蟲爭鳴才回到小屋。
第一個夜晚,蚊鳴四起,我和老吳回到屋裡,將白天采來的青蒿架在包穀桿上,熏出濃濃的青煙,頓時安靜了許多。
這一夜躺在坑上,精神特別興奮。側身去看從門口映進來的睛朗夜空,繁星點點,又將我帶回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時代。
不知何時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我趕快爬起身來,沿門前那條二十米寬的過道開始跑步,享用這清晨新鮮的空氣。
太陽還沒有露面,那東邊牛毛山下青灰色山巒中,早行的牧羊人,已在山坳唱起了悠揚的山歌。不一會兒那牛群羊隊,一個一個從山間閃身出來,這詩情畫意在內地是見不到的。
由於我長期生活在六隊高牆內,一直都沒有機會接觸和認識周圍的農民,特別是經常來到六隊地界的牧民們。守莊稼后,我很快同這些牧羊人認識並建立了友情,他們是上了年歲的老婦人和十二、三歲的孩子。
那時還是「人民公社」時代,能同大人們一道放羊的,不是生產隊長的孩子,便是會計的孩子。大人划著界線,但孩子們卻不以為然。
同孩子們交談,知道他們只讀過小學一二年級便輟學了,我記得他們中最小的年僅十歲,他能夠非常自如的躍上牛背,騎在牛背上做著各種動作。他們對村裡大人們發生的吵嘴打架從不隱瞞的告訴我,只是因年歲太小,還弄不清楚那段歲月中「人民公社」復雜的人際關係。
在我看山中,有緣認識了兩位老大娘,一位姓劉,那是去年秋耕,我和李進駕著拖拉機在北坡的蕎子地認識的。
六隊收割蕎子,地里照例是撒得遍地都是,隊部的家屬對它們不感興趣,如若是流放者去撿,就只能拿去作飼料,若要是誰拿去吃,被何慶雲們抓住,那就是自找麻煩。所以,那些蕎子都爛在地里。
這個秘密,被那位劉大娘發現,於是在拖拉機正要翻耕的地里,她便來了一個「小秋收」,殊不知中午時,她背著背兜,翻過山樑時,被看山的「抓住」,硬說她是偷的,不准她背回去,雙方僵持著,滿山都是罵架聲。
正在這個時候,我和李進走過去,替她證明確實是地里撿的,才使她得以脫身。兩天以後,當我們在另一個山樑上耕地時,老遠就看見她在地邊向我們招手,待我們停下拖拉機,便見她提著一個口袋向我們走來,口袋裡裝的是一塊羊肉。不容我們的推辭,說什麼也要讓我們收下。最後我們只好掏出身上的三塊錢才收了她的「禮」。
這一次我守莊稼棚,第一天便見到她和另一個大娘,正向我們的小棚子走過來,走到跟前,我從棚子里出來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倆走進棚子里。她向她的同伴介紹道,「這是小孔,開拖拉機的。」又指著她的同伴說:「這是詹大娘,梅雨六隊的,我的鄰居。」
兩位老人年齡都已六十開外,與我母親相當,只是山裡人,勞動成了習慣,所以身板很結實,那詹大娘,右眼正在發炎,經常眼淚滴答,她說山裡人窮,沒錢去鹽源看眼睛。
她倆放牧的羊群每天都要從這裏經過,從此以後,她倆便是小棚里的「常客」。在山上,整天守候著牛羊群,加上這些牲畜又必須在有草有水的地方,從早到晚是不會回家的,中午的飯菜便在前一天準備好,用特備的罐子裝好,裝進帆布包,到了中午打開挎包,就地撇兩根樹條當筷子,席地而坐,便吃起來。
山裡人長年如此,並不在乎飯菜的冷熱,飯後也不喝水。在我們看山前,兩位老人中午從來沒吃過熱飯,喝過一口熱開水。
山坡上除積水凼中的雨水,要喝乾凈水是沒有的。我和老吳是趁去伙食團打飯時,用盅子接一盅水到山上洗臉洗腳,山上多的是前一年留下的包穀桿,只消三個石頭一架,自製的鐵缽便是鍋,喝開水熱飯菜還是很方便。
我們來后,這棚子也成了她倆中午熱飯喝水的地方,我們彼此一天一天更熟悉了。從那以後,她倆每天都要帶點牛羊肉來,表示我們為他們提供生活上便利的謝意,中午「共進午餐」的時間,也是我們拉家常的時間。
詹大媽眨著流淚的左眼試探問我:「你為什麼會到裏面去的」?我明白她的困惑,她們所聽到的宣傳,把我們描述成什麼樣的惡魔我們並不在乎,這年頭中共的顛倒黑白已成習慣,所以儘管我們被說得如此可怕,相信的人並不多。
但是事情的真像,對於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卻難以用幾句話說清楚的。靣對她的提問,我只淡淡一笑,隨口說,農村裡五類中,反革命排第四位,問道:「你們村的反革命難道都是殺人犯么?」她搖了搖頭,這樣類比,使她明白,我們是些受苦人。
「你今年多大年紀,家裡還有人嗎」?詹大媽繼續發問。
「四十二歲了,我家裡還有一個老母親也同你一樣大年紀。」聽我這麼回答,詹大媽嘆了一口氣。她的大兒子是梅雨六隊的隊長,今年已四十歲了,算是我的同齡人。
「你進那裡面究竟是為什麼,你判了幾年?」她重複地問我,顯然想知道我的身世和底細,但是,怎麼告訴這位面善的老人呢?說自己是反對政府她們會有什麼反映,驚異,恐慌還是同情?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她們會理解嗎?說自己被監獄看守無緣無固欺壓,她們能相信么?
想了一會,告訴她:「我是一個右派!刑期是二十年,已經坐了十九年了。」兩個老人聽了頓時一驚,面前這人怎麼在監獄里關了十九年?那定是很大的罪,不是殺人放火,就是拿槍造反?尤其她倆想不到,我入獄時才二十二歲,驚訝的問道「啊呀!你怎麼二十二歲就進監牢了?」這口氣對我這個文弱人這麼年輕,在監獄中關押了這麼久很惋惜!
從那以後,兩位老人一有機會就要問我,年紀青青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的勾當?不滿足她們的好奇心,是不會罷休的。
有一天,天氣特別睛朗,我們就坐在西山坡,面向梅雨鎮,我向她們講述了二十二年前的故事:我如何在大學讀書,學校如何的大鳴大放,我因為什麼而被劃成右派,以後,又如何去農村勞動考查,如何不服,又如何被處十八年徒刑,又如何反對三面紅旗加刑為二十年。
當我講到當年的飢餓,喚起了她們的共鳴,梅雨公社也一樣的樹皮草根都吃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人得了水腫沒法救,詹大媽的老人就是那時候死的,埋在梅雨的山腳下。於是兩個老人不斷地嘆息,不斷的安慰我,說我命太苦,嘮叨著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她們告訴我,在這二道溝和梅雨鎮間方圓幾十里地,幾百戶人家中除了兩個高中「秀才」,就沒出過一個大學生,不識字的村民對「秀才」的仰慕,雖經文革浩劫,也一直沒有改變,供在堂位正中的靈位上,「天、地、君、師」從未移過!
隨著交往的加深,詹大媽在我的同意下,把兩個正在小學讀書的孫子,帶到我的棚子來,那天,她要兩個孫子為我行了拜師禮,對我說道:「我們鄉里人就盼一個有文化的人,讓他們跟你多識幾個字。」從那以後,每天下午五點鐘,在我的莊稼棚里便多了陣陣孩子朗朗的讀書聲。我樂意這樣做,不獨以此來表達對老人的關懷和謝意,也以此來消除我和老吳的寂寞。
兩個孩子大的在梅雨公社辦的帶帽中學讀書,小的在公社小學讀二年級,大媽告訴我,他們沒有老師,教他們上課的是村裡的會計,每天上兩節課,有時候會計有事,整天就放假,他們只好在家割牛草,餵豬。大孩子已十三歲,連小學課本上的字都認不完。
詹大媽給我送來的「束修」之禮,是我多年沒見過的核桃和蜂糖,我只有拿出平時省下來的零花錢,偷偷塞在她的帆布包里,可是第二天就退還了我,這使我明白,她們犮自對孩子們的母愛。
看山守莊稼的這段日子,母親幾乎每十天給我寫一封信,來信告訴我說,她的問題已經獲得改正,右派帽子不是「摘掉」而是「吹掉」的,並說她正在跑重慶大學,每一次都把重大對問題的復函夾在信里給我寄來,我知道這些信灑著她的汗水,那時我還不知道乘坐重慶市的公共汽車有多麼打擠。
出山後,生活漸漸走了正規,每天上午繞著放牧牛羊的跑道上小跑,活動四肢,兼有檢查所轄八百畝包穀地有無異常情況,便與老吳輪流著回隊取飯菜,下午六點到晚上八點鐘,為兩個孩子補習,直到夜色朦朧,送走兩個孩子,我便去溝邊取水,洗臉洗腳,有時借浩月當空,對著一輪明月,我坐在棚子前的青石板上,取出二胡拉起「蘇武牧羊」來。
幽揚的二胡聲常帶我到埋于山崗前的張錫錕、皮天明「墳前」。其實那裡並沒有墳,殘暴的當局是想把他們徹底的消滅掉,不留痕迹,但怎麼都旡法消除烈士們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偉大形象?
恰好,今年八月二十五日是張錫錕遇難三周年的日子。原先火炬的成員,陳蓉康鄧自新已分別回了家,其它戰友已經雲散。這天我又去了那裡,我站在他們葬身的亂石包前,向那裡行了三鞠躬,並將一柱香插入亂石中,默默對著蒼天,天地若有情,怎麼允許這些英雄從中華民族中抹掉?我想天地中正氣永存,中華民主事業永存,火炬精神也將永存。
守山的日子,比之在監舍小組中,確是輕鬆多了。包穀沒有成熟的那一個多月里,我還常常在夜間去場部看電影,有時和兩個孩子一齊去。一個月後,那包穀的植株長到兩米高,茂盛的包穀林,密不通風,已背了半尺長的娃娃,掛著淡紅色的須。
記得當年才到這裏時,這五號梁種的蕎子植株不到半尺高,秋收時連投下的種子都收不回來。後來,利用毛牛山上運回的腐植土,配以化肥,種下包穀的年產量逐年升高,紅土地也變成黑色,原來過去土地荒成了紅土,變成「鬼不生蛋」,仍是「人禍」造成的。
徐世奎對我在山上的「勞動」似乎永遠都不會放心,經常在中午,大家休息時出來查哨,說現在包穀已是懷胎時節,必需須加強守護,對我和老吳明確規定中午時節,我們必需在包穀地里看守。
為防止他在中午突襲檢查,所以中午我們不會呆在看守棚里,而是披著一床蓑衣,鑽進茂密的包穀林將蓑衣墊在地上睡午覺。
有時,我在包穀林中睡著了,被詹大媽發現,她責備我說:「睡在潮濕的包穀林里會受涼生病,也會得風濕,老來會得大病,如果你今後回家,你媽看你一身是病,會很傷心的。」
我口頭上雖然答應改正,但中午時間太長,在包穀地「午休」實在是無奈的事。
有一天,我在去農二隊那條小路上不遠處,在包穀林里鋪上蓑衣開始睡覺,不覺進入了夢鄉。晃惚中聽到兩個過路人的講話聲,那聲音很熟,我被驚醒,側起身來透過包穀葉縫向外望去,原來是農二隊的兩個幹部,正坐在距我藏身處十公尺的路旁歇腳,其中一個是農二隊的中隊長,人稱夏麻子的。另一個便是農二隊的王事務長。在包穀葉的庇藏之下,路過的二位並沒有查覺出我。
只聽見那夏麻子正大聲嘎嘎的吼道:「政治犯都要平反了,這是今天的政策,你沒見嗎?老鄧上台了,中央組織部換人了,胡躍邦當組織部長了,他說全國各地落實政策進度太慢了。你沒看到嗎?過去只要說錯了話進監的統統都要放。」
那王事務長介面道:「我就不相信,難道過去抓的反革命都是好人,造成冤假錯案都是黨的政策失誤?」,聽去,他在發牢騷。
夏麻子就比他高明,他回答道:「這叫政治路線,過去搞的是階級鬥爭路線,連鄧小平都幾乎成了中國反革命的總頭子,今天卻是鄧小平掌權了,又變成鄧小平路線。過去不抓人是錯誤的,今天不馬上放人同樣是錯誤的,這叫路線鬥爭的需要,懂嗎?」
夏麻子這番開導卻招來了王幹事的泄氣話:「那還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麼?你我不如趁早收拾行李回家當農民去。」這擔心同徐世奎一模一樣。
兩個人說到這裏,便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徑直沿著放牧大道向場部走去,我也從地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目送他們走下山坡,消失在轉彎的地方。
(二)夜襲
連日天晴,五號樑上的包穀,已由一片蔥綠變成橙黃。莊稼漸熟了,收割季節也越臨近,越接近收割時候,我們越感到緊張。一個月前老鄉們對洋芋的興趣,現在加倍轉向這片長勢良好的包穀。靠路邊的一圈包穀已經稀稀拉拉,被人光顧得差不多了。
我們對於老鄉的興趣是理解的,人民公社使他們一無所有,農民對糧食的緊張比市民更甚。他們偷勞改隊的莊稼與我們實在毫不相干,河水不犯井水,犯不著拿命去同這些帶「武器「的農民較量,能夠做到監守不盜已非常不錯。
為避免口舌之爭,我們將那搬掉包穀留下的光桿一一砍掉,為徹底消滅痕迹,我和老吳還點火把它們燒掉。劉大媽問我們抓到過偷包穀的人沒有?我只笑了笑答道:「抓了又怎樣,不抓又怎樣?」話已講到這裏,我便把前天中午發生的事,向他們一五一十講出來。
那天上午十點鐘左右,老吳就注意到四五個婦女背著打豬草的背兜,從梅雨偏東的方向鑽進了包穀地。直到中午時分,一個婦女,背著滿滿一背沉甸甸的「豬草」,從那包穀林里鑽出來。估計她在地里已潛伏多時,想到中午時分,我們回隊拿飯時,才走出包穀林。
老吳卻一直注意這幾個人的動向,見這女人慌慌張張鑽出包穀林,便追了上去,攔下了她的背兜,將那「草」嘩拉一聲倒在地上。一背去了殼的黃橙橙的包穀倒了一地。可萬沒想到那女人立即耍起橫來,反誣一口說老吳對她動手動腳的。
此時包穀林里埋伏的其它幾個「夥伴」,一齊從包穀林里涌了出來,將老吳包圍起來,剛才那女人仗著人多勢眾,反而把老吳揪住,要把他弄到公社大隊的武裝部去。其它的人揚言,要把老吳捆起來。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說,這些包穀地原來就是梅雨三隊的土地,地里長著牧草,是大家放牛羊的地方。而今你們來了,拖拉機翻了地,就連地邊的草皮也被鏟完。冬天牛羊沒有草吃過不了冬,全是勞改隊造成的。
我們今天在地里掰幾個包穀是應該的。你們還倒我們的包穀,沒收我們的背兜,當真認為我們好欺不是,叫你們隊長來,我們也不怕。
我聽他們的七言八語,正尋思如何解脫老吳的困境,郭隊長已帶著五六個人聞聲趕來。那一群婦女見來了那麼多人,畢竟還是心虛,一個一個都溜走了,唯獨剩下剛才倒掉包穀的那女人,她說包穀也不要了,只要把背兜還給她。
我從地上拾起那空背兜,遞給了那女人。那女人接過傢伙,飛也似地跑下山去,追上她的同夥們。
我剛把故事講完,跟著詹大媽一起放牧的小男孩從外面走了進來,神情十分神秘地附在我的耳邊告訴我說:「今晚梅雨三隊的人集體出動,要來幾十個人全都操短刀和木棒,你要小心」。
這孩子從不說假話,一群武裝的農民,就要在今晚光顧包穀地突擊搶收了,這些缺吃少穿的農民,把怨恨發泄在自稱是代表他們利益的政府身上,雖然來者氣勢洶洶,但他們怎能改變處於弱勢群體狀態?我們是奴隸,本與我們毫不相干,自可跳出圈外。
明知今晚要生事,為了自身安全,今夜不在棚中睡覺,或去詹大媽家,或就那一個山溝野壑蹬一夜,任村民們自便。但郭川小那裡怎麼交待?況且逃未必是上策,弄得不好,農民反而不會饒過,想到自己處在被人吃的地位,在這複雜的情況下不好處理。
中午去伙房拿飯時,我便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郭川小。
那一夜,正逢六月下旬,一輪殘月在晚上十點鐘才爬上東邊山頭上,月光映著這片廣闊的山樑,靜靜地,沒有風,雖盛夏卻很涼爽。溝壑中一米多高的青蒿草叢中,爭艷山丘的十樣棉花,在月光中,黑聳聳一叢一叢令人感到迷惑。
好像,那最深的草叢中不知什麼時候,已藏伏著手提短棍的夜襲者,他們仗著這些草花的掩護窺視我們,準備在我們沒有提防時躥出來,將巡邏人打昏在地撲向包穀地……
郭隊長派來近二十名增援者,每人都帶著短棒和面盆,天黑前,就已聚在我和老吳的棚子里。大家討論怎樣對付今晚的「武裝衝突」,意見一致,今夜只能虛張聲勢:一面不斷遊走,一面敲打竹筒面盆,使整個山上都有聲音,告訴那些暗藏的偷襲者:「這裏今夜有大隊人馬看守,你們還是回去睡覺吧。」
叮囑大家,短棒是用來防身的,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動手。即使發現了偷盜的人抓到了贓物,最好倒掉他們偷的包穀,勸他們回去。
守夜者按照商訂好的辦法,當夜幕已將山頭封住時,一迭聲的喊聲和口哨劃破了道道山樑。二十幾個人編成六個小組,從不同地點輪翻呼喊對面山頭上的人,有意的怪叫和大笑,還有人長聲幽幽的唱著山歌,好像整個山頭上都是看露天電影歸來的人。
然而必盡勞累了一天,精力漸漸不支,隨著夜漸漸深沉,山頭上的人聲也漸漸地稀疏下去,有的喊著喊著卻傳來了鼾聲。
就在各山頭漸漸「靜」下來的時候,危險也正一步步的從山溝中涌了上來。
此時郭川小帶著五六個小夥子,從四號梁那邊吆喝著朝這裏走來。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條青杠扁擔和一支電筒,將那些已睡著的守山者從新喚醒。老吳故意向郭川小那方向詢問已是幾點了?對方回答已是凌晨兩點鐘了,分明提醒夜襲人:時間不早了,回家睡覺吧。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突然聽到靠梅雨方向的山溝傳來了吼聲,接著離我大約只有二十多公尺遠處響起了急促的跑步聲。沒想到,如此層層設防,偷襲者還是潛入了包穀林,那裡面傳出掰包穀的響聲。
守夜者驚動了,十幾支手電筒同時射向那個方向,包穀林中嘩拉一聲響,一支背背兜的人馬從裏面撞出來,朦朧中黑壓圧一片。我同幾個人跟著向那個方向跑去,一腳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交,爬起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一尺多長的玉米棒,打開電筒一路照去,那路上稀稀拉拉到處都是。
看來偷的人心很虛,只顧逃跑卻把剛剛到手的戰利品丟了一地。我們把他們趕出了六隊地界,郭川小便鳴哨收兵,一路上將灑在路上的包穀撿起來,送到曬場上去。
沒過多久,東方已呈現魚肚白。一場夜襲就這麼輕輕鬆鬆地對付過去了,一晚上沒有睡覺,雖然嗓子喊啞了,但終於沒有出事,不管怎麼說這一夜也和平渡過了,正當郭川小集合大家,布置白天休息和勞動時,突然代朝謀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隊部門口靠核桃林那半邊坡上的包穀昨晚被盜。郭川小聞訊,臉色一沉,沒想到昨晚的夜襲者竟玩起聲東擊西的計謀來,見五號梁子防守嚴密難於下手,便將大隊人馬游擊到隊部門口下手了。
連忙率眾趕到三號梁子。大家還沒有走攏,便看到那地里桿倒葉垂狼藉一片。順著那坡地向油庫彎那條路走去,在坡邊的一個深岩坎下,留下了一大堆夜襲者撕下的包穀殼,估計那數量至少幾千個,面對這堆包穀売郭川小直搖頭。
大家回到六隊壩子里已是八點鐘了,他臨時作出決定,早上出工除蔬菜組留下少許辦菜的人,其餘人全部投入突擊搶收,這一年的秋收」就這樣提前了。同往年一樣,在大隊掰包穀的流放者後面,照例跟著「小秋收」的幹部家屬,而一夜沒合眼的守山者,只給了不到四小時的睡眠時間。
昨夜表明,別看這邊遠山區的農民,不乏組織能力極強的人,乾脆今晚改變戰術,用埋伏靜聽的辦法,守株待兔。發現異常后立即相互通知,集中人力以對付來襲者。除了五號梁子的包穀地,其餘的人,一旦有動靜便立即打口哨,以集合各路「人馬」。
大家分了組,按郭川小布的點埋伏下來。這一夜雖是陰天,但山上依然朦朧可見。
大家靜靜等候,11點鐘過了,老吳急急地向我們走來,一面壓低嗓門向我們喊道:「聽見沒有,靠農二隊那隻角有響動。」大家屏住呼吸伏地細聽,果然那邊傳來了輕微的劈帕聲,大家一齊向那方向奔去,那起初微弱的聲音越來越清楚。
就在距我們不遠處,包穀林深處傳來由掰包穀和腳步聲混合而成的聲音,少說也有幾十個人,眼下就要同這些夜襲者「短兵」相接。大家都在思考:怎麼同這麼多夜襲者交手?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明白,夜襲人為防止被人逮住,腰間都別有武器。幾天前農二隊還發生過守莊稼的就業人員,被強襲者用鐮刀砍傷的事。誰也不願冒險,正僵持著,一片火光向這裏游來,郭川小率領一支巡邏隊五分鐘以後,同我們會合。
面前這片包穀林,頓時被火光照得通明,大家藉著這股力量,齊聲發喊向包穀林中圍了過去。裏面的夜襲者驚慌起來,嘩啦嘩啦的從包穀林縱深處向外「撤」,火光中看得清楚那些衝出「重圍」的,並不是什麼凶神惡煞全副武裝的強盜,其中大半是頭纏白布的婦女。
只見她們一手提著背兜,一手用力拔開阻止她們前進的包穀桿。當她們從包穀林縱深突出,到達地邊的小路后,便向山溝方向奔去,那些剛剛掰下沒有撕去殼衣的包穀,撒在山坡上到處都是。
剛剛追過第一道山溝,卻被一陣迎面打來的石頭堵截回來,唯獨兩名中年婦女,被郭川小們攔住生俘。守夜人將她們圍住,不知道因為害怕還是在火光下怕被人認出,她們把頭埋得很深,圍在頭上的大白布帕,將她們的臉遮得很嚴實,只有她們身上已很破爛的補巴衣,在剛才突圍中被包穀桿撕成了幾大片。
其中一個腳上穿著很舊的布鞋,也不知被那一根埋在地里的包穀椿,扯斷了鞋絆,只好拖著鞋站在那裡,使她顯得彆扭而又可憐。這山裡的農婦,因為窮,平時下地幹活是從不穿鞋的,今晚出來夜襲,把只在家裡上坑時才穿的「當家鞋」也穿上了。
就這麼打扮的兩位被俘者,手腕里斜挎著兩個大背兜,背兜里只剩下了幾個包穀。我藉著火光注意去看,她倆的腰間確實挎著鐮刀,但卻並沒有棍子和其它兇器。看來這是兩個典型的農家婦女,與「暴徒」完全是兩碼事。
她倆站在火光下,一句話都不說,也不抬頭,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說起來。郭川小向她們問道:「你們是那一個生產隊的?」對方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好像木頭人一樣,「你們偷六隊的莊稼有幾次了,今晚來了多少人?」對方只是略微的抬了抬頭,依然絕口不答。
「你們是啞巴呀!」老吳插嘴道。「你們這些人,平時小偷慣了,今晚你們搶勞改隊便是搶國家,搶國家是犯法的,要勞改的啊!」
也不知道兩個女人是被嚇著了,還是壓根就反感,仰或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能脫身?依然不說話。「好了!你們兩個自己說,今晚的事該怎麼處份你們?」郭川小繼續的追問著。此時兩個女人才微微挪動了那白帕巾,露出一直藏匿的臉,嘟噥著:
「今晚怎麼這麼倒霉?包穀沒偷著,衣服都撕破了,鞋也弄壞了,二十幾個人都跑脫了,就剩我們倆了,唉!都怪那鞋子不爭氣。」,拖著鞋的女人狠狠把那雙鞋!脫下來向背兜里一摜,把幾個還剩在裏面的包穀全都抖在那裡。
「隊長,我們這是頭一次,就放過我們吧!」她倆微弱的聲音,將自己心裏的虛弱暴露無遺!
「抓住你就是第一次,沒有抓住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次了,現在把你們帶到我們那裡面去,關在小監里,再通知你們的隊長,明天取人。」郭川小嚇唬這兩個鄉下女人,他一邊說,一邊還在笑。
然而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卻當起真來。連忙喊道,「隊長,我們真是頭一次,就放過我們吧!」喊聲里一片懇切。
此時那些驅追夜襲人的守夜隊員都紛紛回來了,殘月從偏西方向的厚厚雲層里鑽了出來,時間大約已是凌晨兩點了。郭川小向兩個女人正色道:「這一次念你們是第一次被我抓住,且放了你們,但背兜必需沒收,下次您們如果再來,被我抓到就沒有那麼便宜了,起碼要把你們關幾天禁閉,你們聽見沒有?」
兩個女人聽說放她們走,拔腿要走,但隨後便回過身來,去拿自己的背兜,被喝住。老吳把那個脫了鞋的女人的鞋從背兜里甩給了她,兩人才撿起了鞋,依依不捨怏怏離去。
自從同集體夜襲人面對面的較量后,我們先前對他們的恐懼,頓時化解。這些來夜襲的「小偷」,根本就不是一群全付武裝的「妄命徒」,而是一群普通的農民。
他們之所以變得有點「打家劫舍」的野味,實在是被二十多年半飢半飽,缺食少穿的生活逼出來的。他們知道自己的不幸,並知道反抗,這就很不容昜了,算是他們二十八年來的一大「進步」!
尤其是他們已會用古來兵法之常用計謀,昨夜的聲東擊西,今夜的接應撒退,都說明他們反抗的成熟。
一部「水滸」,雖沒有概括今天,卻更包含了今天,中國歷史上佔山為王的綠林豪傑,哪個不是被官府和暴政逼擊來的?這些夜襲人使我領受到當年梁山泊打家劫舍的味道。
後來每當我看到從那茂盛的十樣花叢中,突然鑽出幾個背大背兜的身影,便很自覺地走開,對這樣的衣衫襤褸者應當也必須閉一隻眼睜一隻眼。從此整個的五號梁山坡便顯得十分的平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