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50)

【新唐人2011年11月30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十—章:中共後集權時代

第一節:風向陡轉?

(五)再逢李培連

一天,馬大炮站在六隊壩子里的土墩子上,高聲向壩子里吼道:「李培連從監獄里放出來了,昨天他的老婆坐著場部派去的吉普車去騾馬堡接他出來,不久,場部還要專門為他召開平反大會。嘿!嘿!」這馬大炮在故意向我們播「小廣播」。

我早耳聞李培連被划為走資派的「黑幹將」了,後來又聽說他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

一晃十年過去了,十年前聽他講楊修故事的情景還在眼前,不料,如此謹小慎微的共產黨秀才,也難逃牢獄之災。

林扯高奪權,李培連坐監;林扯高發瘋,現在李培連又官複原職。這原因在那裡?監獄的看守們困惑了,什麼時侯毛澤東的鐵杆,才能悟出這一切原是被「階級鬥爭」所戲弄?

幾十年來,中共統治下的中國,在這種「否定之否定的」怪圈裡跳舞,演出一場又一場自己捉弄自己的醜劇。

好像不殺人就抖不出「無產階級專政」的淫威,「文革」以來貫例,每年國慶節前後,當局都要召開相當規模的公判殺人大會,「文革」高潮的幾年,每次講殺一小批,動輒是十幾二十多人。

中共說不這樣,貧下中農就要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結果在毛共統治下餓殍遍野,人人自危,民不聊生。

1978年10月前夕,鹽源免去了這一年的「公判大會」,909各中隊還免去了以「檢查衛生」為名的大搜查,過去常對「反革命」敲打和恐嚇的話,也收藏了起來。六隊多年綳得極緊張的神經,鬆弛了一下。不過,二十多年受夠欺壓的囚奴們,反而感到疑慮,生怕這又是一次「陽謀」?

這一年「國慶」期間,在農一隊的大壩里,與以往只放映幾個「樣板戲」大不相同,連續放了兩天露天電影。影片十分新穎,頭一天晚上是鮑國安主演的「隋煬帝」。第二天晚上放映的竟是再三受到批判的大毒草「桃花扇」。

文革中「借古諷今」這頂帽子,壓死了多少知名藝人?說國民黨時代藝人是任人玩弄的玩物,曾幾何時,這些被「解放」的「玩物」,竟在中共控制的舞台上紛紛罹難。連玩物都不是,變成了一群罪不容誅的奴隸。

毛澤東只允許他們鸚鵡學舌唱頌歌,歌功頌德,山呼萬歲。可這些人偏偏要借古諷今,惡毒影射,攻擊三面紅旗和社會主義制度?毛澤東武斷說他們對旡產階級專政懷恨在心,所以必須「改造」「消滅」。「文革」中大批藝人慘遭鬥爭抄家,本人被逼投河上弔,古裝戲因此銷聲匿跡。

今晚舊戲在銀幕上出現,令人耳目一新,其實「隋煬帝」仍屬新劇,不再是高喊毛主席萬歲的樣板戲罷了。

在演出「隋煬帝」的這天晚上,我在農一隊的露天電影場上,與整整十一年沒見面的李培連夫婦相遇。

那天下午七點鐘,我們吃過晚飯以後,便整隊向對面的農一隊出發。當我們的隊伍剛剛跨進大壩子圍牆的大門時,便在圍牆外的草坪上看見了周麗萍。

1965年,受高德勝委託,李培連調到農六隊,對重刑的政治犯實行「感化」教育的試點,我和陳力便是這個試驗田的「試驗品」。

聽說1967年底,李培連被打成「5.16」份子,不久就被關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住進了「牛棚」。

當年革命委員會曾逼迫周麗萍同李培連離婚,卻遭到了她的嚴詞拒絕。於是她的命運便像金梅那樣,被解除公職,帶著未滿十歲的女兒,到北鳥與女兒相依為命的熬過了十年。

想不到今天,竟在這裏不期而遇,她看見我以後,立即向我打招呼,十一年不見,苦難在她的臉上刻下了很深的皺紋,頭髮也剪得短短的。在夜色朦朧中,周麗萍已鬢髮斑白,完全是一個五十開外的老太婆了。

當我走近她,正要詢問李培連的下落,周麗萍卻向我伸出手來。

二十多年來,我們同所有管教人員存在一條無法逾越的溝壑。管教人員視我們為可以隨意侮辱的賤人,而在我們的眼中,他們是一群失去人性的豺狼,彼此之間,是奴役和被奴役的關係,除了冷眼和敵意,便是警惕和小心。

記得1966年一次學習會上,李培連說:「我和你們僅僅是認識上的區別,我們用自己的觀點來改造你們的觀點,所以不應該把這種關係變成人格上的等級和界線。」這種與毛澤東所主張完全相悖的說法,也許是他的一廂情願,也許是他的欺騙,誰知他內心怎麼想?

「文革」終於使李培連夫婦跨過了與我們間的鴻溝,此時,回過頭去看看這條剛剛跨過的鴻溝,便會明白這不過是毛澤東所布下人與人間的陷阱而已,否則人與人間怎會互斗,怎會互相殘殺?

周麗萍扭過頭去向馬路上招手,我順著她招手的方向望去,離我五十公尺左右,一個穿著灰色長褂的人正從夜幕中向我們走來。這便是十一年前這個農場管教科的才子,被認為全農場理論水平最高的李培連。

在暮色中,我細細打量他。此時此刻,他與十一年前風流倜儻迥然兩樣,臉已變得蒼老凝重,顴骨高高突起,額頭和兩鬂已布下很深的皺紋,鬢邊兩縷白髮在微風中顫動。十一年前那種自信和鋒芒蕩然無存,換上了一抹抑鬱和失望,特別是他那件打著補丁的中式長褂,與他十一年前西式風衣顯現出的瀟洒外表,已迥然兩人。

十年來,李培連丟掉了西方的派頭,而返古到華夏古裝。看來十一年的監禁生活,少不了毒打、刑具和折磨。五七幹校也好,牛棚也罷,關禁閉反省也好,反正是坐牢,磨去了他原先的楞角和「威風」,沖凈了他篤守的共產主義信仰。

這十年中,他實際上已淪為階下囚,真正到了他說的「我和你們僅僅只是認識上的區別」的境界。而他善良的妻子和女兒,也因他的誅連,渡過了不堪回首的歲月。

生活本身使李培連親身體會到,無產階級專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可不是用楊修的故事取迴避而躲得開的。

時間倒轉回去二十年,李培連剛剛從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畢業,是「新中國」稀缺的第一批法官。那時他還沒有踏進法院的門坎,而是分配到雅安農學院馬列主義教研室任教。

第二年的反右運動中,李培連充當了圍剿「右派」的劊子手,參与並製造了當時轟動全國的雅安農學院反革命案件。使得上百名雅安農學院年幼無知的學生和一些天真的老教授淪為反革命份子,陷身囹圄,許多人含冤死去。

這個浪潮過去后,緊接著便是大躍進。在毛澤東「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凱歌聲中,大陸上卻迊來了空前絕後的大饑饉。作為知識份子,李培連也許在災難面前開始反思,也開始有所醒悟。

不久,他便從學校調到鹽源農場。很快成為高德勝所倚重的人。

他在翻閱了我和陳力等人的檔案以後,從65年開始,便鼓吹對農六隊「最頑抗」的反改造份子推行「感化」教育,可能是他對雅安農學院所犯罪惡一點內心懺悔或補過吧。

在當時險惡政治氛圍下,李培連敢於公開向我講楊修之死,是需要膽量和勇氣的。其實在當時,中共內同他相類似的人很多。其中最著名代表人物當數北京市委書記吳晗了,1958年,吳晗是最先向右派發難的打手,章羅聯盟的帽子,就是吳晗給章伯均和羅隆基扣上的,殊不知事隔八年,他卻因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最先祭了「文革」的血旗!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李培連,恐怕已經「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了吧,他一定還記得跟我講楊修故事這件事。多年以來他奉行明哲保身態度,結果同樣難逃厄運,身陷囹圄。說明對獨裁者取忍讓和順從,換不來獨裁者的憐憫。

李培連向我走過來,並伸出了手,這十年遭遇,突破了我們之間的界線,我握著他的手覺得非常粗糙,感覺到他的手上有一層厚厚的老繭。

十一年前的舊事,我們都記憶猶新,想當年那些激烈的爭論,以及我不顧後果坦言直陳的話,一定對他產生過振憾。否則,他也不會用楊修之死來暗示我要我學會保護自己了。

我們互道了「你好」后,就語塞了,雙方心裏縱有千言萬語,在這種大庭廣眾下,一吋難以暢述。此時,電影也開映了,我們三人從就業人員的隊伍中弄到一條長板凳,就在大片就業人員和犯人的座位後面,安放了座位,靜靜觀看那銀幕上閃動的畫面。

中國歷史長河中,數以百計的帝皇匆匆而過,唯獨其中的暴君,在民間廣為流傳,首屆一指當數秦始皇,再就是隋煬帝了。

公元604年揚廣登上帝位,他用文帝積累的民力和財富揮霍無度,修行宮,鑿運河,眩耀國力,窮侈極欲,武力侵略,用百萬人民的生命來滿足他驕奢慾望和擴張野心。

煬帝在位十四年間,黃河流域的百姓生靈塗炭,流離失所,最終逼出了農民大起義,他也死於叛將之手。

李世民說他「廢行德治,竭天下民力於一己侈奢」。魏徵說他「窮天下之物為自己獨享」。隋煬帝對內肆無忌憚,搜括民財,修建行宮,剛愎拒諫,陰險多疑,曾揚言誰向他進諫,即便當時不殺他,以後一定要殺掉他。

銀幕上再現了當年老百姓生靈塗炭的一幕又一幕,使人聯想到當今的毛澤東,毛澤東對中國文化和社會的破壞,隋煬帝還遠遠不及。

我和李培連一邊看電影,一邊低聲議論,我們談到1957年開始的文字獄,從他的沉默中,我已感到觸及到他的痛處。人無論如何旡奈,充當別人的槍手總會感到難堪。

於是我繞開話題,談到文革,他依然像從前那樣深藏不露,但禁不住我的追問。他說:「這是一場剿滅中囯傳統文化道德的災難,也更排斥西方先進文化和倫理。講忠孝信義是封建的糟粕,講平等自由博愛是資產階級面紗,殊不知沒有道德規範的人,便成了赤裸裸的野獸。」

當我說到中國這二十八年來,所謂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社會主義實踐,實際上是被野心家利用推行個人獨裁的遮羞布。因此,中國出現了一個典型的獨裁復辟時期,他點頭同意。並指著銀幕上的楊廣,狠狠地說「壞在他的身上」。

如此看來,那些尋找救國救民真理的人們,在經歷了這樣的實踐后,恐怕再也不會相信共產黨的宣傳了,這可是無數人用性命換的教訓啊。

但願這種認識,將對未來的社會發展起作用。

我問他現在做什麼工作?他搖搖頭說:「暫時什麼也沒有干,在家等待組織的安排。」語氣中顯示他的灰色和低調,像他這種誤上共產黨賊船的,年過半白,才發現少年壯志成灰的人,在中共內恐怕為數不少!

電影放完了,李培連仍陷在深深沉思中,銀幕上的兵荒馬亂以及宇文化及用利劍直逼楊廣胸膛的畫面,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陣陣餘波,我相信也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反思,這種「借古諷今」的電影,能提醒台下的觀眾嗎?文化人的苦心大概就顯示在這裏了。

從壩子走出來,我們就此分手,直到1979年我獲得平反出獄,再也沒有碰到他們夫婦。聽人說,他已調往其它的單位,但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單位,是高陞了?還是另調了?但我看,李培連在今後中共的政權下,混碗飯吃倒不成問題,但要想實現他的一番抱負,恐怕就困難了。

因為,在中共的奴役統治下,不是用人才,而是用奴才。奴顏媚骨、厚顏無恥、蠅營狗苟的奴才是獨裁統治所需,而有責任心、有社會擔當能力、有良知和骨氣的人,遲早會成為中共政權的死敵。

(六)山溝里的平反

1978年下半年,平反冤假錯案的初潮,終於湧進了鹽源農牧場,湧進了這堵圍得像鐵桶般909的下水道中。

近三十年來,全國有數以千計的像909這樣的集中營,在這些『下水道』里,關押著大量的服刑者和就業人員,其中屬於「政治犯」的人數,佔有相當大比例,在鹽源農牧場中,政治犯約佔1/3強。

因莫須有罪名,受到刑罰、折磨、飢餓、槍殺而冤死的人數,全囯不會低於數百萬。由於承受不了精神折磨和非人虐待而自殺的人,可說比比皆是。

在歷次運動中,當局在對受害者宣判時,往往以「惡毒攻擊」,「污衊黨的方針政策」,「企圖顛覆人民民主專政」等想當然的罪名,不但毫無法律依據,而且不按法律程序,以「黨的政策」和執法人的好惡來定奪。

所以,毛統治時期,獄中關押的「反革命」犯,絕大多數都是冤案。因「不認罪」而死於獄中者,難以計數。

在農六隊這個魔窟中,徐世奎和何慶雲習慣了使人「認罪服法」。只要誰公開說自己沒有罪,或者寫上訴材料偷偷寄出,一經發現,都要嚴查到底。輕則鬥爭,重則加刑,甚至於處死。

陳力、張錫錕、劉順森這些被當局殺害的「反改造份子」,那一個不是為反抗冤獄而慘遭殺害的?

專制時代,罵皇帝,甚至影射攻擊皇帝都是死罪,而今對毛澤東稍有不敬的言辭,也要粉身碎骨。有了中共公開提倡,小人們挾私報仇,抓住仇家對當今統冶不滿的言論置之死地。階級鬥爭的三昧毒火,封死了申冤的門,進監的反革命份子,就別想正大光明走出牢門。

1978年,鄧小平執政,不願去觸動共產黨的統治,甚至不願搬掉實行改良的絆腳石,而是利用原來的各級官吏來「撥亂反正」,工作豈有不受阻撓之理?

平反冤假錯案,本是鄧小平「撥亂反政」的第一步,卻受到舊政府衙門的重重阻礙。那有自己否定自己的道理?要翻夾私報仇的冤案,比登天還難。

所以平反並不像以往整人運動那樣雷厲風行,而是被中共各級官吏軟磨硬拖頂著不辦。被平反的人,依然要夾著尾巴過日子,他們在落實政策辦事機構的門外排起長長的隊伍,像乞討施捨的乞丐。

1978年夏天,第一個登門為農六隊平反的是從德陽法院來的人,他們對德陽監獄的管教幹事蔣平富進行了悄悄甄別,蔣出獄的那一天,幾乎沒有人知道,大家還以為他是正常調動,調到了另一個中隊去了呢。

接著是對曹季賢,李克嘉等人平反出獄,才開始了有點平反冤假錯案的動靜。

開始獲得平反的人,原是共產黨的基層幹部,或是家中有父兄在朝為官的人,當他們被「外調人員」傳訊后,回到監舍,才把自己平反的消息傳給了獄中其它難友,這個消息像春風一樣,感染了六隊所有的「反革命犯」。

一時間,寫申訴的人,一傳百,何慶雲們最忌諱的情況終於發生了,一向揮舞著「認罪伏法」大棒的徐世奎也沉默了,平時窮凶極惡的惡吏,被迫改變盛氣凌人的態度。一面用「我們是執行單位」的盾牌,應付受冤人的責問,背地裡想如何賴掉該負的責任。

關在六隊的人,有很多是農村抓來的,寫不出訴狀,便來找我代筆,從1978年6月開始到1979年初,半年時間里,找我寫申訴材料的有二十多人,每到收工或星期天,我抬出一張破桌子,在院壩里擺開書案。

在六隊多年,同監人是不準交談彼此案情的,否則,便要在大會上批鬥,故一室相處多年,彼此並不知道所涉案情,到了請我寫申訴狀的時候,才把他們的穩情和盤托出,使我對毛澤東時代各階層狀況有更全靣了解。

農六隊一直被當作無產階級專政死敵的集中地。其實這個被視為反革命重刑隊關押的人,絕大部份,原來都是一些很單純的受冤者。

他們中除了不小心誤撞毛澤東所設禁區外,就是被飢餓逼上梁山的本分農民,這些冤案冤情其實很簡單:

有因為污損了一張毛澤東人頭像,被判刑的廖某;

有因為替機關寫標語,將毛主席萬歲寫成毛主席一歲的陳某;

有在殺過年豬時隨口說了一句「豬毛算什麼東西」,便被仇家誣告,說這是指桑罵槐的咒罵領袖,被判刑的;

有因忍不住說了句林彪一臉奸相的楊某;

有因為在1959年發現妻子與民兵隊長通姦,而大罵武裝部的向某;

有在1959年打開生產隊糧食保管室,任社員一搶而空的牟某;

1959年在萬縣發生的公社社員哄搶糧食事件。被稱為「武裝暴動」而判刑的王某(後來某作家以此為原型寫成了小說《犯人李鍾桐的故事》)。

……

這些冤案主人公的名字,已記不準確,但他們的案情可編成毛澤東冤案錄,是這一時期官逼民反的大曝光。

這一個個案件的主人公,許多是陷身文字獄的普通市民,被長期沒為奴隸;更多是樸實憨厚的農民,僅為生存身陷囹圄。

六隊開始平反后,何慶雲的心情非常複雜,眼看過去被踩在腳下的反革命一個個獲得平反從大鐵門走出去,感到尷尬又擔心,過去做的許多違背良心的壞事,令他心虛。在這段時間里,何慶雲口中雖然將「認罪服法」改成「有錯必糾」,表面服從黨中央新政策。

眼看那麼多冤假錯案被推翻,他擔心現在一風吹的案子,到今後又說犯了「路線錯誤」,被重新否定怎麼辦?所以對平反工作採取一拖再拖。

暴力不僅扭曲了受冤人,同時也扭曲了這些專政基礎的打手們,以我在本文中所介紹的張劍波、林扯高、張丑德、鄧揚光、龐玉篤、何慶雲、徐世奎等人,他們都被荒謬階級仇恨毒化成失去人性的打手!他們從不去想想被害人的冤枉怎樣痛苦;現在幾十年過去,如果他們中還有人活著,不知是否找到了毛澤東這毒根,在總結一生時有所漸愧而悔悟?

因違背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共產黨整個施政綱領全錯了。同時建政不建法律,在執法中沒有共同認可的標淮為依據,留給執行人隨意變通的空間。所以對處於弱勢的百姓憑好惡任加冤害,無法無天是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恰當概括。

(七)李大漢

我因腿被狗咬傷卧床的那幾天,李克嘉平反獲釋的消息,在六隊引發了一陣熱議。

李克嘉也是有一定「名氣」的反改造份子。十幾年前,他是唯一的以「刑事犯」的名義而被長期關押在「反革命隊」的大學生,在六隊的十四年中,他從來沒有談到過因何入獄,想來興許有一段不願公開的隱私。

許多年來,李克嘉以抗暴聞名農場,他的身高一米八,體質強壯,得了一個「李大漢」的綽號,也因為身強體健,營養消耗量特別大,所以他對每頓僅只有半罐的包穀粑產生的不滿也更強烈。

他創下了一個又一個反抗飢餓的故事,收穫馬鈴薯時,憑著他的身強力壯,可以在半路上攔住滿載回隊的馬車,把成筐的洋芋從車上卸下,埋藏在山溝里,以備冬天飢餓時果腹。收穫包穀時,他曾將整整一板車的包穀,神不知鬼不覺的交給老鄉,在收穫完畢后,再去那裡取回。

然而久走夜路必有撞鬼的時候,老管崗樓下面的反省圈裡,經常可以見到身軀高大的李克嘉挨捆挨打,日子久了,徐老大和何慶雲便乾脆把他分到嚴管組去,用槍杆子押著上下班。

然而,即使如此,李克嘉仍然將大包的包穀子裝進口袋帶進監舍,他那件厚棉衣里,裡層縫了一條貼身的大口袋,那口袋裡裝十斤包穀也看不出來,他便靠這件特製的大鎧甲,將地里能夠擄獲的「進口貨」混過崗樓檢查。卻又經常被帶班的老管識破,只要看到那崗哨下的反省區中有李克嘉的身影,便會見到他身邊被撕下的「口袋」,以及從那面掏出來的包穀,剝光那棉鎧甲后,便對他非捆即打。併當著他的面,將那件鎧甲撕得粉碎。

然而,剛撕毀一個包,過不了幾天,他又會再縫一個包背在背上,他為果腹,可謂百折不撓。

為了逃脫飢餓的折磨,李克嘉越獄了,他逃跑次數不多,但動作驚險。兩年前,他從成都火車站月台上帶著手銬,飛車越窗而走。回來時,竟被用鋼絲捆著手臂,其形狀之慘實在罕見。

然而,李克嘉與『火炬戰士們』不同。我們不大交流對於獨哉裁政治的看法。1976年因為四個洋芋人,他幾乎被林扯高置於死地,這個洋芋人事件,是純粹巧合,還是知到共產黨權力爭奪的內幕?我不得而知,也沒有交流過。

但是,一場反「四人幫」的傀儡戲,卻使他因禍得福,那次被關進小監不久,便從小監里放出來,緊接著獲得平反,這裏面一些情節,使人猜測他與中共有旡人知道的關係和隱情。

現在,李克嘉就要出獄了,他是六隊最先獲釋的「反改造」尖子,離開六隊那天,人們向他祝賀。在他啟程返回雲南大理老家時,臨行前,取出了一本珍藏了十幾年的『樂府詩選』送給我。

他珍藏的這本書,得以保存至今,可謂珍貴之極,算是十四年朝夕相處的記念。

我打開它,上面題有(贈別)五律一首:「來時風蕭蕭,別去正花朝,並轡多殞命!遺諧意應高,文明天地久,大業永不凋,四化更新日,詩書念我曹」。這麼多年來,赤手空拳同獸警們的鬥爭,使我難以忘懷。

相別後,我聽人說他去大理投奔他當省委書記的大哥,並擔任過縣文教局長的職務。以後他還參加過市長的竟選,他期望的「四化更新日,大業永不凋」,將遭遇什麼結果?我自有看法,加上我們政治追求不同,以後就斷絕了聯繫。
2009年4月上旬,我返鹽源會見倖存難友時,難友們對他嗤之以鼻。

據難友說,陳龍富於1985年逃亡路過雲南找到李克嘉,本希望得到他一點幫助,但李克嘉不但不念昔日難友之情,反而先隱住陳,然後偷偷向公安局報案,並領警察來捉他。幸好陳龍富及時發覺逃脫,才免遭李克嘉暗算。這種岀賣昔日難友的行為,使他成為大家心中不恥的小人,這是后話。

這年五月雨季來臨時,有—天郭川小把我叫到隊部去,說隊部決定:從今天起派我出去看守五號樑上的包穀。按六隊規矩,凡單獨外居的差使,不是政府信任的人,便是將刑滿釋放的人,這種差亊是何慶雲、徐世奎決不交給我的,我預感到,我出獄的時間己臨近了。

郭川小通知我后,便催我趕快回監收檢行李,當天就搬到看守棚去。

(八)勞改隊的狗也傷人

1979年的四月的一天,我到林業隊去。田井陌託人帶來「口信」,說他回重慶時,專程去北碚看望了我母親,說她現在已平反,生活好多了,盼我早日回家,還給我帶來二十斤糧票和一些副食,要我去他那兒取回。

第二天中午,我趁拖拉機在四號梁子耕地的時間,翻過山樑去了林業隊。

當我翻過山坳進入油庫彎時,踏著兩年前拼著性命造出來的大寨田坎,腦海里重現那幕令我不堪回憶的圖景。

修築堤面寬度達1.5公尺,最大高差30米,長100多米,儼然一個小型水庫的攔洪壩。然而這『垻』僅是一塊乾田的田坎,為了這「政績」,我們被驅使曾每天16小時苦戰。農場的『官』那裡把我們當人在用?

那年冬天的奪命苦戰油庫灣主體工程雖已完畢,但這項工程所帶來惡果,很快顯示出來。

經過兩年雨季洪水沖刷,梯田兩側的排洪道,已塞滿了泥沙,洪水越過溝渠,灌入田中。用泥土堆積起來的田坎,在洪水浸泡下紛紛跨塌。落差最大的七號田,已被衝出了幾段缺口。所以這兩年,雨季一過,只有派人對缺口進行「修補」。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基建隊正在用混凝土重新安裝排洪涵洞。

中午時分,修補田坎的就業人員都已下班回隊吃飯,田坎上散亂堆放著工具。當我漫不經心地從那裡經過時,忽覺身後一聲響動,一股冷風從身後向我襲來,我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就覺得左小腿肚子上被猛烈地叮咬了一下。

我迴轉身去,一條足有一米多長的灰色大狼狗,正惡狠狠瞪著我,兩排鋒利的尖牙上還銜著從我棉褲上撕咬下來帶血的棉花。那畜牲兩腿前扒后蹬,一副躍躍欲向我撲過來的姿勢,如果不是那鐵鏈的約束,我不知會受它多猛的襲擊。

我低頭看了一下我的左小腿,棉褲已被這牲畜撕破,血順著褲腳流到了腳跟。一股怒火從我胸中燃起,心想我已被人欺侮了二十多年,今天這畜生也來吃我一口?便忘記了疼痛,順手從地上操起一條青崗木扁擔,朝這條牲畜劈頭蓋腦的砍了過去,那畜生的背上頭上和腿上已連連被我擊中。

那畜生出乎意外的受到猛烈反撲完全被震住,慌忙掉過頭去,抱頭鼠竄,那窮凶極惡的吠叫,變成一迭聲凄厲的告饒聲。最後捲縮著身子,將頭埋進了涼棚的席子下面,發出一長串凄厲的哀嚎,任我在它的屁股和背上猛打。

聽到大狼狗連聲哀嚎,田坎那一端,三個人沒命的向我跑來,邊跑邊喊:「打不得,打不得」。我認得是場部蔬菜組看棚子的人,等到他們跑到,我才收住扁擔。那年長的喘著粗氣向我喊道:「別打了,這狗是李隊長花兩千元買回來照看蘋果園的,今天把它借來,讓它看一下工具。你若把它打死了,我們可賠不起。」其它兩人死死地抓著我的扁擔。

我狠狠瞪了三個人一眼,看了看那隻把頭死死埋在席子里的牲畜,它身上幾處已滲出了血。便扔了扁擔,彎下腰捲起那被狗咬傷的左腿褲腳管。血已滲了半邊褲腿,在揭開的地方小腿肚中間,露出一個血肉模胡酒杯口那麼大的傷口,血從傷口處不停地往外涌。

三個就業人員蹲下身子,一面看我的傷口,露出不知是同情還是畏懼的眼光,並連連摧促著我趕快去醫院做手術。

從那兒到醫院少說也有三里地,我看了一下傷口,思量了一下,頭也不回大步地沿著那條通往場部的大路走去。血順著我的小腿流到了後腳跟,又一滴一滴地灑在我走過的馬路上。所有過路的人都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我。

當我匆匆跨進場部蔬菜組的大門,蔡幹事從裏面迎了出來。他看我這副尊容,顯出驚奇的樣子,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坐下以後,向他簡單的講了剛剛發生的亊,並說明來意,請他把蔬菜組的馬車借給我,把我送到醫院去。

他看了看我的傷口,說蔬菜組的所有馬車今天一早都被派到城裡拉化肥,現在還沒有回來。所以只好派兩個人,用板板車把我送到醫院去。說完,要我坐下稍等一下。

五分鐘以後,我便坐在板板車上,由兩個人拖著向醫院走去。

進入場部大樓大門附近,已是下午一點鐘了,不知因為剛才失血過多,還是打狗消耗了大量體力,我的肚子特餓。

從懷裡摸出三兩糧票和一塊錢,交給兩位拉車的人,請他們到場部食堂弄點飯給我吃。他們接過我的飯票,不一會兒便端來了一大碗。板板車周圍聚滿了即將上班的就業人員,他們向我問長問短。

這時,剛調到場部蔬菜組的楊厚模走過來,向我喊道:「你要出獄」了。

我不解地問:「何以見得?」

他一本正經的說:「狗都在攆你,便是預兆。這勞改飯你吃了快二十年了吧。總算被你熬出頭了」。說著,板板車重新啟動,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都說被狗咬傷是一種吉兆。

這一天,非但沒有到田井陌那裡去取回母親帶給我的東西,反而傷成這個樣被人用車拉到醫院去。但我對這條傷人的惡犬,已重重教訓了它一頓,打得它連連哀嚎,出了一口惡氣。一路上受到那麼多人的祝福,使我的心情感到舒暢。

車到農一隊門口,適逢抽水房的李相華從那裡經過。他看了我的傷勢,說他這就回隊通知郭隊長,請他下午派馬車到醫院來接我回隊。

下午兩點鐘,板板車將我拉到了醫院,在兩位拉車人的協助下,我被送進了手術室。值班的醫生看著我那麼大的傷口,又看我幾乎毫無反映的表情,便馬上為我消了毒,剪去已經被咬翻的那些皮肉,打了破傷風針。

為我動手術的醫生問我打不打麻藥針?我搖了搖頭。逢合手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從此以後,在我的左小腿肚子上,留下了一道足有八厘米長的疤痕。

下午五點鐘,彭文學奉命駕著馬車來接我,回到六隊后自己走進監舍,直到這天深夜,原先被興奮所抑制的痛感才開始發作,這一夜,我輾轉未眠,痛徹心扉。耳朵里響徹著楊厚模的叫聲:「狗都在趕你了,該回家了!」

是啊二十年了,我該回家了,牢底坐穿了,人也到中年了。我生命最燦爛的時光,都被冤獄旡端消耗掉了。未來的歲月,前途未卜,吉凶難料。疼痛直到天明,一夜無眠。

因為腿傷,郭三小特別批准了我卧床休息。在獄中二十年,因這麼一點傷,竟破例卧床休息,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人道主義待遇」。

一周卧床,配以吃藥消炎,傷口沒有發生炎症和異常。

閑來無事,便想起了給母親寫信,信上雖然說我被狗咬,但筆觸卻很輕鬆,二十年的苦難磨出來的人,被狗咬了這麼一口,實在算不了多大的事。

殊不知這輕鬆的一筆,卻急壞了千里之外的母親。正巧與她同看此信的還有一個名叫鄒銀雙的女醫士,本是北碚防疫站的一名幹部,巡迴下鄉,駐在蔡家場醫院。在她得知我被狗咬以後,專門去防疫站為我配製了狂犬病的疫苗,用航空寄來。只是那葯寄達鹽源時,我早已拆線痊癒,並下地勞動了。

接著,母親在第二封信里,除詢問我的傷情,還付有鄒銀雙的照片。母親來信介紹她今年二十六歲,一直還未出嫁,因為同情母親的遭遇,在蔡家醫院便認母親作了乾娘。她讀過我寄給母親的那些信件后,不但羡慕我的文才,也同情我的遭遇,並暗示母親,願意等我回到重慶。

那一封信提醒了我的婚姻,這本是人生大事,而今像我這樣的四十開外的老童子,戀愛已被冤獄埋葬。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處在生死未卜中,忘卻了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每天只盼著有一口飽飯吃,不挨餓,不受人侮辱!哪有條件去妄想女人?。我凝視著那張像片,她會成為我未來的妻子么?於是我對那相片長嘆一聲: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時多?去時朝雲無覓處。」

後來,每當我看到這張像片,便想到在母親的身邊竟有一個女人等著我,便感到心跳臉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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