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1月23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十章:「文革」尾聲
毛澤東的階級鬥爭治囯論,是以暴力和欺騙兩手為出發點的,他對黒五類丶右派旡緣旡故的殘害,正是建立在人心可以用暴力扭曲,用欺騙麻痺的,中共所謂「改造」 便是交替使用暴力和欺騙兩手,以達到奴役人的目的,可惜時間長了,無論當局如何玩弄手腕,絲毫沒能改變我們的反抗。
文革開始后,陳力便從農六隊押赴鹽源縣監獄隔離反省,旡奈的中共準備用「處決」來鎮壓一切反抗力量,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帶著花崗石腦袋去見上帝的人總是有的」。1969年8月21日陳力終於被殺。
槍殺陳力,證明當局的「改造」政策已失敗。他們無法使陳力屈服,但他們不甘心失敗,想繼續在我的身上撈一把,以體現他們的洗腦「改造」 術。
管教科仍將我留在蔬菜組內,從事無定額的勞動,定期找我個別談話,允許我「暢所欲言」,以體現他們的「感化教育」。抓住我同農六隊其它政治犯認識差異,有意的擴大矛盾,製造隔閡。
從1968年至1974年的六年間,我沒有挨過捆綁和摳打,算是體現他們改造我的「苦心」。
1968年,在文革最猖狂的年代,在我以絕食抵制對我的無理批鬥毆打后,何慶雲主張對我施行「高壓強製為主,兼以懷柔為輔」的政策,把我當成「思想改造」的試驗田。
他們期待著,那怕我在口頭上認了「罪」,遵守勞改制度,講他們所灌輸的話,便是他們對政治犯「改造」的一大政績。認為通過我能影響一大批人。
但是,我向他明確表態說:我是無辜的,根本沒有必要認罪,而不認罪,就談不上「改造」,更重要的是,中共的主張是反人民、反民主、反人性的東西,怎能說服我?
每次我與何慶雲正面交鋒時,往往是以「改造」我開始,卻以他被我反馭為結束。
1974年「火炬案件」發生,特別是他們處決張錫錕時,他表現出來的視死如歸的精神,給劊子手巨大的心理震撼,使他們用毛澤東思想攺造人徹底失去了信心,其實改造是欺騙和奴役的代名詞,奴役是靠暴力進行的。
所以,徐世奎當著全中隊的面,氣急敗壞地說我是「只配用釘鎚錘的『核桃』」,並且公開警告我「張錫錕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打殺是獄吏們最後的最簡單的手段!
「文革」九年來種種倒行逆施,證明毛澤東的欺騙已盡失人心。革命委員會頻繁的人事變動,武鬥的升級,各種謠言的雀起,民間盛傳的有關江山易色的謠傳,亂世之末的徵兆,紛紛表現出來。
預言家說毛牛山上有神人顯靈,說中共天下拆開一個共字,便是二十八年。又說毛澤東的繁體字共二十八畫,印證著他的天下只有二十八年的壽命,這是其中最流行的說法,毛澤東已走完了他的稱帝路。
第一節:變臉
在11.8搜查「火炬」撲空后,面對著我提出的抗議,惱羞成怒的何慶雲,將我調出了蔬菜組。我明白當局將採用更強硬的措施替代「說教」。
當然,他們更希望從我身上搜出有關「火炬」的證據,可惜一無所獲。處決張錫錕,更進一步證明對「頑固不化」的份子,改造必告失敗。所以他們撕破了臉,想用高強度勞役,逼使就笵。
我被調入大田組以後,屬於勞動力最差的人,所以每到春耕和秋收,我常常是晚上坐在壩子里「找原因」的常客。
(-) 報服的挨捆
1975年夏天某日,中耕包穀時,我們在四號梁包穀地里除草施肥,天氣異常悶熱,在茂密的包穀林中密不透風,奴隸們揮汗如雨忙著完成規定的任務。
那天早上起來,我就感到頭悶,帶著一種中暑的感覺。我想自調出蔬菜組后,要加倍領受何慶雲的報復,所以我沒有請病假,希望熬過幾小時病症自行解除,殊不知,到工地不久,便滿眼金星,頭昏胸悶想嘔吐,眼前一片黑,我便倒在茬口上。
旁邊的人忙於完成自己的任務,並沒有發現我,等他們排上第二個茬口時,正好何慶雲檢查已經薅過的包穀,鑽進包穀林里,才發現躺在地上的我。
他陰沉著臉問道:「你看所有的人都快薅完第二行了,只有你一個人躺在這裏睡大覺,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我明白,他所說的老毛病就是指「耍死狗」。
從甘洛開始,我便是以「耍死狗」聞名全場,何慶雲估計我從菜蔬組調出來後會「舊病複發」,他鼻子里哼著冷氣,陰陽怪氣地說道:「這麼多年,我們苦口婆心地給你講道理,長期等待你轉變,安排你無定額的蔬菜勞動,你卻不識相。看來對你還是要來硬的」。
我依然躺在那裡沒有理他,他見我如此渺視他,火冒三丈,踢了我幾腳,便走出了包穀地。
中暑的感覺越來越嚴重,頭昏沉沉的,感覺發高燒了。
不一會兒何慶雲便帶著兩個士兵來「請」我了。兩個士兵沒有說話,將我拖出包穀地,在何慶雲的授意下,將我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后將我捆了起來。
捆好后,抓住繩子,反背在他的肩上狠狠催緊。頓時,我感到骨頭快散架了,呼吸急促,一陣劇痛后,那士兵還不罷休,將勒緊的我雙腳凌空,整個身體旋轉起來,頓時我的跨關節像撕裂了一樣。
當他將我從他的肩上放到地上時,我已無法站立,從士兵的背上滑跌下來,一動不動的睡在潮濕的地上。
收工時,我像昏死了一樣,幾個人抬著我進了鐵監門放在六隊大壩子中,松梆以後,我被人扶進了監舍,唐啟榮診斷,說我跨關節脫臼。
我被弄成跨關節脫臼,只允許我休息了兩天。第三天,何慶雲親自命令代朝謀將我押到工地上去,「就是死也給我死到工地上」, 他吼道。
蔡先祿和王文典害怕我再吃「眼前虧」,悄悄地向我說,「反正醫生開了假條,你的任務是不算的,與其在監舍里繼續被節外生枝的找麻煩,倒不如到工地上去休息、晒晒太陽、換換空氣,總比呆在監舍里強。」
我就由他們攙扶著上了四號梁子,躺在帶來的一床棕蓑衣上,無可奈何的被迫出工了。
從此以後,我就帶著韌帶拉傷的傷痛,每到陰雨季節,左跨關節都會穩穩作疼,有時嚴重得要藉手仗支撐著才能走動,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這次受刑。
(二) 「特 赦」
1976年4月5日,北京城爆發了毛澤東生前第一次規模空前的反獨裁、反專制的學生運動。預示著毛澤東的獨裁統治進入癌症晚期。
1月8日周恩來去世,從廣播中傳出的衰樂中,已能隱隱約約聽到反對中國一人獨裁的吶喊聲,天安門上喊出了「秦始皇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四月五日一聲驚雷,壓抑民眾向全世界吹響了「神州欲變,風雨已迷天。昏星暗月,紅日當頭已顯難。妲已想統赤縣,自稱武則天。長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在人間」的號角。
將江青公開比作妲已,毛澤東理所當然就是暴虐無比的紂王了。
為了對付兩百個赤手空拳的祭掃哀師,獨裁者竟出動了三萬民兵,九個營的正規軍,三千名公安人員,在天安門廣場上演出慘無人道的大屠殺。毛澤東已經感到自己坐在一觸即發的火山口上。
中蘇兩大國為爭奪老大地位而劍拔弩張,客觀上為中美關係的解凍創造了條件。1972年上海中美聯合公報的發表,開啟了一個新歷史進程。
根據上海公報的有關條款,1975年中共頒布了對國民黨縣團級以上人員的特赦令,對所有在押的國民黨人員實行大赦。
經過二十多年的苦役摧殘和公開殺戮,當年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已所剩無幾。倖存下來的人,也垂垂老矣。已年屆六十五歲的潘朝元,便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熬過了二十多年的煉獄,在1975年「國慶節」前,離開了鹽源農場,回到了重慶。
我的跨關節韌帶受傷剛剛康復,特地利用了一個下午的空閑,趕到場部去拜望他。
我找到那裡時,他們都在休息,我見他們全部睡在地鋪上。五十多個被遣送人員,大部份我都認識。其中有一半是要回重慶的。年齡最小的也五十歲了。雖然已脫下了平時襤褸的勞改服,換上了統一縫製的制服,表面上似乎精神了許多,但那強打起來的精神,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二十年練獄的傷痕。他們所經歷的歲月,早已刻在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了。
他們出獄后,還能活幾年?中共對他們進行長期洗腦,已將它們中的絕大多數變成了政治上的啞巴,晚景凄涼。
無產階級專政卻還要在他們身上大做「人道主義」文章,中共宣傳機器像當年特赦戰犯,在報紙上接連登載他們的報導和照片,掩蓋他們身上練獄留下的傷痕和血腥氣。
那天下午,我同潘朝元、徐伯威、張清雲會面,坐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促膝談心。原想好好暢述一番,可惜我們四人落座后,是談十五年來的獄中苦難?還是回憶鐵窗里傷心歷程?風風雨雨豈是幾句話所能暢述的。
若講眼下的政局,從珍寶島衝突到尼克鬆訪華,將這二十年的事件竄在一起,在這裡能暢談么?何況老頭子們的楞角早已被練獄磨鈍了。
於是我們只好默默對視,相對無言,靜數對方額上的皺紋。
默默無言許久,我便問起回歸的日程安排,潘朝元簡單的追述著相別了二十多年妻兒的下落,我拿出預先準備的筆記本,請他留下重慶最先落腳的地址。
潘老告訴我回重慶以後,暫時留住在大女兒家中,還不知重慶方面的「統戰部門」 如何安頓他?
徐伯威則告訴我,他回成都,也暫落腳大女兒家,他的條件比潘朝元似乎好一些,成都市的參事室已向他發來了邀請函,請他寫一點回憶錄和孫子兵法註釋之類的東西。
在潘老返回重慶后的一個月後,我就接到了他發來的第一封信。說他在距菜元壩不遠的黃沙溪一家百貨商店站櫃檯,每月薪水40元。
看來中共將他們奴役了大半輩子,還要靠自已用勞動來換取極低微的報酬以饗晚年,這大概就叫共產黨「改造人成為自食其力者」 的結果吧!
張清雲也來了信,他寫得十分耐人尋味。介紹成都地區的生活水平,說小菜已是20分一斤,而豬肉是300分一斤。張清雲在信中雖沒有直言一路陡漲的生活費用,卻把每月40元收入的拮据狀況作了陳述,可謂曲筆通幽。
我給潘老寫的回信中,只是囑他抽空去看看我北碚蔡家場的母親,他果然就在第二年抽空去了一趟蔡家場。
潘老是我在獄中所遇到相處最久的長輩,1960年,我在入獄時就認識了他,1963年初,我倆同批發配涼山的甘洛農場,一同渡過了甘洛的鬼門關,又一同從甘洛送到西昌鹽源,彼此成為獄中的生死之交,他正直的品格銘刻在我的心中。
(三)苛 刑
1974年初,我們正在籌劃「火炬」時,李克嘉從地震棚里越獄潛逃了,他的出逃,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身材魁梧,擅長野外生存,只要逃出去,抓捕就有相當的難度,所以在六隊,他一直沒有脫離過嚴管組,這第二次逃亡,立即引起了監獄當局的重視。
出逃第二天,場部成立了陳文仲為組長的追捕小組,向西昌及四川境內發了通輯令,各公路要道、水路、橋樑都犮了他的近照,設卡嚴查,重點捉拿。
但是半年過去了,李克嘉卻沒有任何消息,好像他逃出了當局布下的「天羅地網」。
這一年夏天,又發生了黃學全從小監屋頂越獄潛逃的事件。一連跑了兩個要犯,六隊的氣氛顯得格外緊張。
因為林扯高和何慶雲積怨很深,互斗的結果,氣出在在押奴隸身上,一度因林彪事件而緩和的氣氛,再度緊張起來。
打人風潮也在六隊壩子里從新掀起,黃學全不久被抓回,並根據林扯高的提議,把他從小監放到大監,以赦免他的死刑為條件,要他告密「火炬」。
75年12月,出逃近兩年的李克嘉,也被場部的追捕組帶回了六隊。
那時,正是北風凜冽、嚴霜覆蓋的季節,我們身穿特製的棉鎧甲仍冷得瑟瑟作抖。剛剛吃過早飯,便看到追捕組兩個成員將李克嘉從大鐵門外押了進來。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李克嘉,就像是一頭被亂槍打得全身窟隆,再用鐵絲捆起來的的野獸。真不知他是怎樣熬過這酷刑的?在凜冽的寒風中,李克嘉赤裸的雙臂幾乎呈紫色,上身只披著一件大紅背心,而他的手臂和肘腕被兩根粗鐵絲纏裹著,深深陷進了肉里,手腕上還銬著一副鐵銬,膝關節部位又被粗鐵絲纏鎖著,腳上套著雙藍色布面膠鞋,雖沒上腳鐐,卻比上腳鐐更難開步。
這些年來,凡被捉回的「逃亡者」,照例是被「修理」 得遍體鱗傷,慘不忍睹,好像不用這種殘酷手段,就不足以產生震懾作用。
李克嘉押回當天,就在「反省」圈裡整整站了一個上午,寒冷的天氣,使他瑟瑟發抖。
到了中午,大家收工回來后,何慶雲才叫唐啟榮和一個鐵匠為他剪斷已嵌入肉中的粗鐵絲。
剪下的鐵絲帶著發紫的肉,每剪一段他都發出一陣痛苦的喊叫,何慶雲想用這種慘不忍睹的現埸,來恐嚇六隊的逃亡者,但我看來,這又是一份對無產階級專政極好的控訴。
李克嘉被抓回,人們對抓捕他議論紛紛,有人說,在鄭州抓捕他時,追捕的人衝進李克嘉藏身的地方,遭到了他赤手空拳的拒捕,終因寡不敵眾,他被越來越多的民兵和公安制服。然後就像捆野獸一樣,用鐵絲捆了起來。
也有人說,李克嘉被抓到以後,在押送的路途上掙脫手銬,還打傷了押送者,再次逃掉。被當地民兵包圍捉住以後,惱怒的追捕者,便不用手銬,而用鐵絲把他捆了回來。
這天晚上點名集合時,正逢林扯高值班,他夾著那本深綠色的點名冊,還沒開始點名,就扯開嗓子喊道:「你們已經看到了,頑固不化決心與人民為敵的李克嘉,現在被抓回來了。你們不是說李克嘉都已經跑了一年多了,恐怕再也抓不到他了嗎?。
今天,你們也親眼看到了他的下場,誰也不要再心存僥倖,想逃脫人民的法網。李克嘉今天的下場,再次證明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論段『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到滅亡』的正確。六隊還有人反心不死,也只有死路一條。」
林扯高揮舞拳頭,神氣活現,好像六隊囚奴們的命運都攥在他的手心裏。
聽林址高眉飛色舞的訓話,在文革已接近尾聲時,六隊接著發生張錫錕事件,現在又親眼目睹李克嘉被弄成這樣,感到劊子手已經瘋狂,會不會來一次垂死前的大屠殺?大家都在思考怎樣渡過這段時光?六隊的氣氛非常緊張。
李克嘉被關進反省室,曾風聞他將同張錫錕一道押赴刑場,準備「秋後問斬」。但過了幾個月以後,1976年4月初,出人意外他卻從小監里放了出來,而且沒有重新關進嚴管組中,而被編入大田二組。
當人們盤問他出逃的動機時,他拒絕回答,好奇的人們於是猜測,他有一些沒人知道的隱情,北京城裡暴發的「四五」運動,是不是與他有某種聯繫?
大約在四月底,因為天安門事件,引發了監獄當局那根異常敏感的神經,借五一「大檢查」名義,六隊進行了繼74年11月8日大搜查以來又一次徹底搜查。主要搜查我們從報上摘抄下來的天安門詩作。
(四)四個詳芋人
鹽源盛產洋芋,十幾年來,我們利用「工余」時間在地里翻撿這些「加班糧」,從沒人想到用它來進行藝術造型,然而李克嘉卻用洋芋來造型人體。
他先用小刀將洋芋刻出了頭和身子,再雕出眼睛、鼻子、面頰、嘴和耳朵,還用了彩筆勾畫了眉毛和頭髮。在身上畫上彩色的衣服,最後將洋芋人的下端切平,四個小巧玲瓏栩栩如生的人體藝術雕塑,被他擺到他的木箱子上。
更為奇特的是,四個洋芋人中的一個,畫上了齊肩的長發。三男一女四個洋芋娃,擺在李克嘉的箱子上看著李克嘉。
這一年,「5.1」大檢査時,檢查人命令李克嘉抬出木箱,他按照檢查人指定的地點,將木箱連同四個洋芋人,一起搬了出來,放在檢查人的面前。
四個洋芋雕塑人像,一下子吸引了林扯高的注意力。林扯高瞪大了眼睛,直接走到李克嘉的位置上,站在四個洋芋人面前仔細端詳審視,然後指著四個洋芋人,一臉嚴肅地責問李克嘉:
「這是什麼?」
「洋芋」李克嘉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我是問你,你把四個洋芋做成了什麼?」林扯高厲聲的呵斥著。既不願意當眾點穿啞迷,也不想在李克嘉面前示弱。
「人體造型」 李克嘉很隨便的態度被林扯高理解成對他的渺視,在林扯高看來,四個洋芋娃,是一起很嚴重的「政治事件」,四個洋芋娃,正好擊中了林扯高心中的鬼胎。
這些年來,經歷了獄中文字獄的長期迫害,知道當局可以隨便找一個借口,為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動不動對囚奴一頓毒打。
三年前的徐世均,就因用有毛澤東畫像的報紙包東西,差點要了他的命。不過,李克嘉沒有絲毫驚慌,反而嘲弄了對方,使林扯高十分狼狽。
「你別裝蒜,李克嘉,你是大學生,我知道你們這些臭知識份子,向來喜歡用暗語、影射之類的手法散布你們的反動觀點。你今天必須向我交待清楚,這四個洋芋人你指的是誰?你雕這四個小人的目的是什麼?」林扯高直點正題,逼問李克嘉。
李克嘉依然平靜的回答道:「我可沒有任何意思,我覺得好玩,閑著沒事,隨便雕雕,怎麼?犯了那條法?」語氣里顯出明顯的諷刺。
林扯高的火氣上升:「混蛋,我這是在問你!你做的四個人究竟是影射的誰?別給我裝蒜。今天不交待清楚,有你的好果子吃」。
兩個人的對話看似玄虛,當時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中國政局的動蕩和分裂,到了文革晚期,毛澤東已無力繼續控制局勢了。
中國自古以來就盛行巫蠱之術。民間對於奈何不得的敵人和仇家,往往請來巫師,仿造對方的形象,紮成一個草人或布娃娃,並在草人或布娃娃的身上寫上仇人的名字及生庚年月,然後施以「法術」,用咒語,火燒,溺水、針刺等方法來詛咒仇家。據說如此作法,可以使之心神不寧,或發狂生病,甚至於遭到橫禍。
巫蠱之術傳播很廣,我只是聽到過這方面的故事和傳說,並沒在生活中看到這種把戲真見效,小時候看到小夥伴玩過這種遊戲:扎了一個小布人,說是某個欺負過他的人,然後用手比作槍,對準小布人,嘴裏發出叭叭叭的槍聲。
共產黨執政以來,嚴厲取締了宗教和民間信仰。巫師道長的咒語和法術早已絕跡。怎麼到了今天,林扯高會把李克嘉的洋芋人當成了巫蠱之術,相信這李克嘉在監房中作法,來發泄對當今的不滿?
林扯高平時一慣瘋瘋扯扯,六隊流放者確實沒把他放在眼裡,但張錫錕一案以後,卻給我們上了一課。斷不可小覷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他照樣能用毛澤東那套整人方法,把我們送上斷頭台。
此刻,林扯高看著四個洋芋人,臉上露出一股陰森森的殺氣。李克嘉已經感到了一場殺身之禍正在向他逼來,所以沉默不語,靜靜地觀察。
「李克嘉你說說,不多不少,你只做了四個洋芋人。又不多不少,只有一個女人。你別裝糊塗,你究竟藉此來影射誰,咒罵誰?你是聰明人,你知道,攻擊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就算是自由公民,弄得不好也要殺頭的,何況你是個犯人?」
林扯高几乎將四個洋芋人的性質點穿了。院壩里的人們,即使平時不關心政治的,也被他點醒了,便將眼光一起掃射了過來。
製作這四個洋芋人,純粹出於李克嘉的藝術欣賞?還是另有所指?問題的嚴重性恰恰在於,經林扯高這麼一「認定」,只消將「惡毒攻擊黨和國家領導人」這個罪名按在李克嘉的頭上,那麼李克嘉的生死簿,就攥在林扯高的手裡了。
此刻的李克嘉已完全明白,他的四個小洋芋人,已把他推向了「絕境」。
李克嘉被再次關進了小監,而且情況比上次從鄭州抓回來嚴重得多,除了套上十五公斤重的死囚腳鐐外,還加上手銬。
四個小洋芋人被當成了「罪證」,被林扯高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個特製公文箱里。隨即,比張錫琨更殘酷的刑訊加到他的頭上。李克嘉無意中,成了林扯高往上爬的踮腳石。
然而,李克嘉在小監關了五個月後,便傳來了粉碎「四人幫」的消息。政治氣候陡然驟變,他不但保住了性命,還因此獲得了提前釋放。
(五)特大喜訊
就在緊張追捕劉順森等三人的同時,9月9日下午,我正在豬圈裡淘豬糞,突然聽到場部的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的播放著《蝶戀花•答李淑一》。中共把這首詞曲當成喪歌。每當中央廣播電台里反覆播送這首喪歌,人們便知道中共的某位要人一命嗚呼了。
由於連日廣播都有毛澤東健康情況的公告,我猜想這哀樂便是宣告毛魔命歸黃泉了。正挑著豬糞向場部方向走去,卻被興沖沖的陳孝虞叫住。
走近以後,陳孝虞附著我的耳朵告訴我:「特大的喜訊,老頭子駕崩了!」因為特別的興奮,兩人緊緊擁抱,我情不自禁的滿臉熱淚。
我倆放下手中的工具和糞桶,快步向六隊正面那個小山頭上跑去,想在那裡聽聽從廣播里傳來的更多消息,然而那高音喇叭里除了一遍一遍播送的《蝶戀花》,便是冗長的治喪委員會名單和訃告,此外,就聽不到多少有價值的東西了。
我首先想到毛澤東歸天,象徵他的專制皇權結束了,我相信,天怒人怨的毛家皇朝解體,比之歷史上任何暴政來得更快。
毛澤東對中國人民所欠血債,僅他提出大躍進的三年中餓死的人,(由於中共有意凃抹嚴密封鎖,至今沒有一個精確數據),僅四川一省,後來廖伯康說至少1300萬。和平年代餓殍遍地,冤獄囯中,白骨成山!
同時瘋狂地擴軍備戰,畸形發展核武器,想把中國帶進萬劫不復的核戰大災難中!至於說到他對文化、教育,科學、衛生、工農業生產等等領域的蹂躪破壞,用「馨竹難書」都難以概括。
毛澤東獨裁解體后,是出現一個新的專制主義政權呢?還是順應世界湖流進入一個民主時代?這雖難以預見,但可以肯定,魔王挖空心思為保住其專制帝國永不變色的夢想,以文革徹底失敗作了絕筆。
現在,他給中國人民帶來的這場空前大災難,己載入中國歷史最黑暗的一頁。
不過,他在廿八年的經營中,所建立的專制制度,機構盤根錯節,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獨裁併不就此結束,中國社會還要經過一個長期痛苦的改造時期,才能從專制深淵中走出來。
我還估計,毛澤東歸天,一段時間因爭奪權力,難免親毛嫡系與「走資派」的火併,一時雖然難預計這場火併的結局。但在世界民主大潮流衝擊下,東方專制主義被迫退出歷史舞台的時間已經不遠,最起碼地說,無論他們打什麼旗號,皇帝已經不能再登上歷史舞台了。甚至終生任職這種人類歷史最落後的政治制度,也要在中國消失了。
那天晚上,何慶雲臂戴黑紗,扎著小白花,組織六隊的全體囚徒坐在壩子里,喇叭里廣播喇叭一再回放這一「特大喜訊」。農六隊所有囚奴,心裏壓抑喜悅相互傳遞著,悄聲議論。
在中共這輛專制列車上,劉少奇被弄死了,林彪叛逃身亡,江青無駕駛大局的能力,最後毛死前匆匆忙忙拉了一個華國峰,給他定下了「按既定方針辦」而閉上了眼睛,他這種做法又能延續多久呢?
毛澤東靈堂里鬼氣瀰漫。看得出前去弔唁的人們,各懷鬼胎,都在磨刀霍霍,雙方在身後藏著一把利刃,企圖一劍擊倒對方,奪取政權一劍再定乾坤,結束這場權力爭奪的惡戰?
第二天,與隊部辦公室相隔的那垛牆上,何慶雲將老魔頭的三尺像框掛在上面。算是臨時布置的「靈堂」。
八點多鍾,何慶雲宣布全隊不出工,將全隊人員列隊集合,參加「向毛澤東遺體告別」的追掉大會。隊列拉開,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公尺的間隔,他宣布,開會期間不準任何人交頭接耳和喧嘩,專等廣播喇叭里傳出向毛澤東遺體告別的那一刻。
主持儀式的華國鋒宣布告別儀式開始,廣播喇叭里一片肅穆,三鞠躬后,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嚶嚶的哭聲。
而在農六隊的壩子里,卻傳出了一片清脆的耳光聲。這是農六隊的囚禁者在剌刀逼迫下,發生的一場「送瘟神」最後一次「悔罪儀式」。隊列深處,傳來了一聲聲詛咒。
「你在念什麼」?一個獸兵,一面朝那些不願低頭的腦後勺上劈著響亮的耳光,一面追問從隊列中發出的聲音,但是誰也沒有吭聲。
站在前面位置上的鄧自新回過頭去的時候,立即被衛兵走過去抓住:「你看什麼?」鄧自新回答道:「舒展一下頸子,已經受不啦。」那名衛兵無法反駁,卻朝著鄧自新劈下一掌。鄧自新立刻反抗起來:「我犯了什麼法?那有在追掉會上還打人的?」然而衛兵並不回答他,又是重重的劈下一掌。
我昂著頭站在那裡,結果我的頸項上也被重重的劈了一掌,隊列雖然還維持著原來的隊形,卻激起陣陣喧嘩,莊嚴肅穆的氣氛一掃而光。
只有何慶雲端立在隊列前方,如喪考妣,對身邊發生的騷動喧嘩裝做沒有察覺,只是呆立垂頭,三鞠躬做得虔誠恭敬。
魔頭升天了,經過魔頭幾十年的經營,此刻雖已沒有任何公開反對他的勢力。但此時此刻,統治者在更瘋狂的爭奪權力,會對反抗者施以更殘酷更瘋狂的鎮壓。災難也許將延續一段時間。
毛魔頭歸天的時候,正值劉順森從農六隊越獄的四天之後,重慶市的警備區接到了鹽源發過來關於劉順森出逃的通輯令,文革中,接到這類「邊關」發來的緊急通輯令,負責捕捉逃犯的人都禁不住要罵娘,罵那些勞改官員都是一群飯桶,拿了國家俸祿,連幾個赤手空拳的犯人都看不住,還要別人去擦屁股。
其實,鹽源監獄方自己都弄不清楚劉順森、孟平、楊漢群三人的準確出逃路線和目標。
近一年來,四川省勞改廳所屬的各監獄,發給重慶地區要求協助拘捕歸案的案子有增無減,當時,僅鹽源農場管教科的擋案櫃里,就擺著幾十個沒有歸案的逃犯檔案,這種現象似乎更說明了政治氣候的變化,醞釀著某種動蕩。
就在毛魔頭歸天這個時候,劉順森三人正坐在一輛從雅安開往成都的班車上。
第二節:瘋狂的油庫灣
1976年9月,909獄方正驅使二道溝的奴隸集中在油庫灣,召開一個「奮戰一百天、改造油庫灣」的誓師動員大會。
油庫灣因鹽源農牧場油庫所在地而得名,站在它最高處,向西俯瞰可以看到小金河從鹽源縣城外緩緩流過,回過身來,一條長500多米,雨水沖刷而成的溝壑就叫油庫彎,它是一條頂部平均寬度大約50米,而它的底部則被沖刷成寬度100米的山溝。
(一)監獄學「大寨」
所謂改造油庫灣,就是把這條因雨水沖刷而成的溝壑,用流放者肩挑背磨填成一灣梯田,並在這灣梯田一側的山腰上,修出一條寬八公尺的公路,成為由鹽源農牧場進入鹽源縣的通道,設計者把它描繪得十分宏觀。
根據測算,整個工程的土石方量大約一百萬方。如此浩大的工程,要求集中在這裏的1000名囚奴一百天內完成,這就是說,每人每天要完成十立方的挖土和搬運的工作,當時挖方的定額是兩立方,就是要求現今上油庫彎的囚奴完成正常情況的五倍工作。
平時喜歡畫漫畫的陳容康,在地上用石頭作筆,畫了一個天平。天平一頭吊著一個瘦骨嶙峋的流放者,手上端著一灌三兩的包穀巴,另一頭是一座大山,大山將人高高舉起,懸在天空中,無法下來……
毛澤東晚年掀起的「農業學大寨」運動,本想掩蓋他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慘敗,然而他是用新的罪惡來掩蓋先前的惡果。他把全國大飢荒歸罪於老天後,想出驅使農民,勞命傷財的改土改田,美其名曰「愚公移山,人定勝天」 的「大寨精神」。
中共農村的基層組織,以每年完成改田改土的工作量作為政績考核,年復一年,原來土地表層的沃土,被「大寨田」埋入地下,形成貧脊的瘦土,加上農民被剝奪了土地的所有權,積極性完全喪失,土地歉收日益加劇。
而每年在這些農田建設的大軍中,也不知多少農民,累死在改田改土的工地上,而壓在農村最底層的五類份子及其子女,更是受害最慘烈的群體。
老魔頭升天後,陰魂不散,繼續殘害人民,下層官僚繼續奉行不顧勞動者死活的大寨精神,油庫彎的改造便是其中一例。
經過十年文革,農六隊反抗迫害的力量遭受了殘酷摧殘,像陳力、張錫錕等優秀份子,紛紛慘遭殺害。其它的人,像鄧自新、陳蓉康、陳孝虞、賴開明、王文典等,經過長期的黑審、鬥爭、繩捆、鐐銬、毆打的折磨,磨鈍了稜角和鋒芒。
油庫彎改造工程打響后,我們在槍杆子押送下,在油庫灣工地上,再次承受暴政的蹂躪。
工程的第一天,天還沒有大亮,我們便肩扛工具,推著板板車,向工地進發。
進入工地,藉著燈光,我看到:兩面是黑壓壓的山頭,入口處,就像是一扇進入地獄的大門。
工地上還亮著電燈,高音喇叭里「東風壓倒西風」的狂叫,向我們壓來,好在我們大多數人都經歷過瘋狂的大躍進,麻木而無所謂。
廣播里播放著「鳥兒問答」,陳容康走到我面前,低聲向我問道:「這首詞是什麼時候寫的?什麼時候發表的?怎麼過去從來沒有聽到過?」我搖搖頭。對著這地獄的入口打著寒顫,天氣特別冷。
不一會,徐世奎來了,馮俊伯緊跟在他的後面,兩個人用皮尺在荒山坡上比劃了一番以後,便在要挖地方劃出了第一根石灰線。接著,徐世奎站在土坡上宣布:「從現在開始,油庫彎工程正式開工,今後,由馮俊伯負責把每天要完成的作業線劃出來,必須完成才能收工。馮俊伯所耽誤時間算半個工。」聽到他這一命令,所有的流放者都搭拉著腦袋。
「畫地為牢」,鄧自新嘀咕道。
大家心中明白,這是一條在當天絕對沒有希望完成的「任務線」。就為這條線,可以犧牲工地上苦役犯的休息和睡眠時間;為這條線,可以抽干他們的血汗;為這條線,還不知道誰會被埋骨于黑幽幽山溝中,毛澤東最得意的軍事化管理,再次搬到苦役犯身上,任務像軍令一樣,以不可違抗的形式,壓迫著每一個人。
陳蓉康還在興味濃烈地吟誦著那首詩:「炮火連天,彈痕遍野。」他背誦著:「怎麼得了,啊呀我要飛躍……訂了三家條約,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他讀著讀著,突然罵道:「這也叫詩么?流氓!流氓詩」他嘆著氣,憤憤然對著廣播聲傳來的地方呸著口水。
黃占幫推了他一把:「幹活吧!什麼天地翻覆,現在是泥土翻飛,要你腿桿跑斷,筋骨壓彎,汗水流完,那才叫放屁。別聽了,幹活吧。」
陳蓉康拿起了畚箕和鋤頭,開始上起土來。
「唉:中國人真可憐,霸王在城頭上飲酒作樂,奴隸們在陣前拼力廝殺。什麼天地翻覆,外國人哪裡曉得,我們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土豆紅燒牛肉了。」他一面發出低沉的嘆息,像是從地底下發出的呻吟。
奴隸畢竟還是奴隸,儘管意識到必需反抗壓迫,但是十幾年的挨斗挨打和折磨,磨掉了我們中青年時代的血氣方剛,變成了馴服的勞動機器。
改田改土是我們每到冬天都要從事的苦役,它的工序極為簡單:挖土,上土和運土。按照實作經驗,運輸距離在二十米以內,一個人挖土,可以供應三個人上土和一個人推車,每個作業組大致由五人組成。
現在為了不讓任何人閑著,五人作業小組,就配備兩台板板車。
推車人將滿載的車推出去倒掉同時,還停著一輛空車供人繼續上土,等第二車中的土上滿了,推土手剛好將空車拉回來,再將已裝滿土的車推出去,滿負荷運轉沒有停歇的時間!!
照這種安排,平均每人每天可完成的最高土方量不會超過三方。而面前的那道白線,是按照每人十二方土的工作量劃出來的,縱然將勞動時間廷長一倍,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完成四天工作量邁過這條線。
然而,奴隸們依然埋著頭,默默的幹活,推車的把裝滿泥土的重車推出去倒掉后,就趕緊把空車拉回來,利用下一車還沒有裝滿的機會,才可以喘上一口氣,上土的則利用裝好了一車泥土以後,空車還沒有拉回來,或者挖土供不上時,才可歇一口氣。
無論是那一個環節落後了,就會馬上聽到站在高處的徐世奎喝罵聲。
他的喝罵聲像一條皮鞭,一下—下的抽打在我們身上。這大概就是長年累月習以為常的規距,就像耕田的牛,駕轅的馬,在皮鞭抽打下,每每因驚恐而無奈前進一樣。
隨著時間一刻刻過去,挖土的茬口在一點點推進,而推土手推出倒在溝谷的紅土,一寸一寸的向溝中延伸,倒出去的紅土被車輪輾壓著,變成了一條條漸漸伸長的帶子。
早上起來,無論天氣有多冷,只要開工,不出五分鐘,就要脫下披在身上的棉「鎧甲」,光著身子迎著寒風,揮汗如雨。汗水滴在那一條條被車輪輾出的帶上,泛著紅光。
到了上午十一點鐘光景,寒霜融化,西北風卻從山坡的高處刮下來,亂風常常把泥沙括進我們的眼中,使我們睜不開眼睛。
好在眼睛有一種排泥沙的能力,劇痛一陣,擠出黃色的眼淚,可以恢復視力,實在不行,用衣服揩一下,繼續趕,否則,自己工作的茬口拉在後面,徐世奎又會站在高處叫罵了。
「摧命鬼!」黃占邦朝著徐世奎站的地方恨恨地說,一面幫楊家模搬開被泥沙糊住的眼睛,猛吹他緊閉的淚眼。
「換一下吧!」推土手把空車推回來,喘著粗氣喊道。他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一邊甩著酸痛的膀子。
「虧你說得出來,楊厚模眼睛都要瞎了,你還換他去推土」?黃占邦打抱不平的喊道。
「那麼你試試,這千斤的重車誰能推上一整天」? 胡亞東漲紅了臉,不停的甩著膀子。看樣子他真的吃不消了,他快已五十歲的人了,入獄已十幾年,大躍進年代,他還只有三十齣頭,大躍進的折磨奪走了他的壯年。
陳明九接過他手上的車把喊道:「條條蛇都咬人,誰叫你滾到這個爛泥坑裡來呢。」說著搖搖晃晃將滿滿一車泥巴推了出去,胡亞東不敢怠慢,拿起鋤頭上土,蹲在一旁的楊厚模一邊還在流淚,一邊站起身來繼續上土……
緊張的勞動,使人忘記了時間,早上吃的半罐包穀粑早已化成了屎,進大腸了。但汗水流多了,反讓人不感到飢餓,過度的體力消耗,使人全身乏力,體力不支,上泥時,因端不上車,而灑落在地上;推土時,推著推著就眼睛發黑。
苦役犯大量出汗,而又缺乏鹽水補充,稍一停歇,冷風一吹,就傷風感冒,六隊的工地上,第一天就有十幾個人得了感冒,頭痛耳鳴,但誰也不敢歇息片刻。
中午時分,彭文學駕著馬車,把午飯和水送到了工地上,奴隸們歇下來,用自己的破衣服擦了擦滿是泥土的手和滿身的汗水,便向馬車圍了過去,每個人手上端著飯盅,圍著馬車上卸下來的水桶,一大盅水下肚,汗水便如注逼了出來。
整整一上午的超強勞動,胃酸大量消耗掉,胃口極差,拿著罐罐飯,對著它發獃。今天罐罐飯比起以往增加了一截,菜也是平時一周才能吃到的炒洋芋片,算是對勞動者拚命的一點回報,然而可惡的西北風,惡作劇地把泥沙刮進灌灌中,彷彿催促囚奴們快吃。
吃過飯還不到十分鐘,山坡上值班的老管就催大家動工,他們坐在荒坡上面,不像往常那樣有哨棚可以躲避風沙,便想早點收工。
代朝謀爬上山坡,看了看一上午的「戰績」,一上午的拚命,茬口只前進到全天任務的十分之一,於是向站在茬口前的人吼道,「隊部是下了決心的,今天划的白線不挖完,是絕不會收工的,下午不抓緊完成,就只好在工地上睡覺了」。人們都瞪著他。
「反正就這麼一把老骨頭了,充其量就丟在這深山溝里算了。」蔡先碌喃喃地嘀咕著。
高原的深秋,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早上八點鐘,太陽才從毛牛山口露出臉來,照著這片紅土地,照著這群又黑又瘦的苦役犯,為他們那過渡勞累而嘆息,除了徐世奎的叱罵,沒有人安慰他們。
單調的鎬頭挖土聲與車輪前進的聲音混在一起,勞累至極的人們,挨到下午七點鐘,太陽悄悄跌進了西山坡後面休息去了,但工地上的囚奴還在燈光下揮汗如雨。
彭文學趕著馬車把晚飯送上工地的時候,星星已悄悄的爬上了天空。大躍進的噩夢整整過去十八年了,它那不眠之夜又復活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勞累了一整天的奴隸,早已睏乏不堪。很想就地倒在泥土上,閉上疲倦的眼睛。但不遠處發出了一陣粗暴的催促聲,當兵的已換了執勤的人,新值班的老管,正摧促想閉上眼睛的人。
十幾年來,農場的房屋,道路,農田,水庫,都是我們親手創造,可是暴戾成性的獄吏們,絲毫也不會愛惜這些創造財富的奴隸,他們對我們使用的語言從來就是繩索和棍棒。在暴戾成性的獄吏摧殘下,奴隸們大量死亡。然而這一切,被捂得嚴嚴實實,不為世人所知,這樣的苦役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們到什麼時候才能像人一樣生活?
開工第一天,工地上的高音喇叭,從早晨到深夜,不停地叫嚷著:「不須放屁」。幸運的是,今晚隨著喇叭安靜下來后,工地上的電燈跟著熄滅,工地上一片漆黑,這真是老天救人于危難,在土地上的各中隊,被迫收工回營。六隊也不例外,我們在漆黑里摸著收拾好工具,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黑洞洞的監房。
第一天,我們從早上六點干到了第二天凌晨一點,整整十九個小時。留給我們睡覺的時間只有四個小時。就這樣干,徐世奎宣布,我們「欠下」三分二的任務沒有完成。
第二天,早上五點鐘,當疲倦已極的奴隸們還在酣睡中,廣播喇叭又嘰哩哇啦吼叫起來。睜開惺忪睡眼的人們,又在槍杆子押送下,高一腳低一腳趕到工地,耳朵里塞著「久有凌雲志,重上井崗山」,的吼聲
陳蓉康在我後面罵道:「人都快要死了,還喊給誰聽?」
從此以後,工地上那條催命的白線,一天天往山坡上爬。中間的溝被填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深。挖土的茬口也一天天在升高……
(二)神仙土下
挖土也改變了方法:在茬口下方挖空一條槽,使茬口上幾十噸的泥土虛懸在凹槽上,再在虛懸的泥塊上面,將鋼釺插進放土的縫裡,用力—撬,使整塊土方垮塌下來。
這種取土方法被稱為「神仙土」,比之一鋤一鋤的挖就快多了,但是因為泥層的鬆緊度不一樣,掌握得不好,基腳槽口挖過了頭,泥土還沒等到鋼釺撬動它,便自動垮塌下來,傷及下面沒有防備的人。
有些土質較硬的神仙土,基腳挖好以後,無論鋼釺怎麼撬動,那空懸的土方卻老放不下來,使急於搶任務的人們在下面干著急。
然而這種帶有人身傷亡危險的挖土方法,卻是囚奴們採用的最常用方法。皮鞭下的高額任務,使奴隸們旡法顧及自身的安全!
隨著茬口一米一米向前推進,茬口高度也一點點升高,一個工段經過兩周挖土,茬口的高度都會在兩米高程左右。從旁邊去看,要放的泥土便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好像隨時都要將腳下的奴隸吞進肚子里去。
當神仙土快要垮下前,它會移動自己幾噸重的身軀,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挖土手就憑藉自己的經驗和特別敏感的耳朵,捕捉到這種「神仙」發出的信號,向它下面上土和拉車的人報警,大喝一聲「來了」。
所有在危險區里的人,憑著這一喊聲,便立刻向四方彈射出去。緊接著一聲悶響,幾十噸泥土,捲著強大的氣浪垮塌下來,揚起巨大的煙塵。
神仙土下面的奴隸們,若發覺垮塌的時間過遲,或風聲破壞了「神仙」發出的危險信號,或聽到的信號太弱,都會造成悲劇。
偏偏每天上午一過十點,強勁的西北風呼嘯而來,好像是專門為那神仙打掩護似的。每次狂風大作時,挖土的人什麼也聽不見,就只好憑經驗和直覺來判斷。往往神仙借狂風的掩護,施展著它的神威。
工地上因放神仙土而傷人的悲劇,像魔鬼一樣纏繞著大家。尤其是那些本身就體弱,過於勞累的人。
蔡先祿,這位身材瘦小,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小老頭,一位厚道和善卻又顯得有些迂腐的中學教員,常常固執地與人爭辯,他卻是大家公認的善良好人。
在油庫灣的工地上,看他推著平板車運土,一車滿載的泥土超過他體重十倍, 堆過了他的頭頂。從旁看,與其說他在推車,不如說他用瘦弱的身體在同它拚命。
每一車的啟動,他都要把脖頸伸得特別長,脹得通紅的臉上青筋暴突。他已把最後氣力使出來了,可那千斤重車還獃獃地站在那裡不想走,到了這個程度,旁邊上土的人都會幫他推一把。車子啟動后,見他搖晃著全身,踉蹌前進。
不知哪一股力量支撐著他,他一車又一車的堆土,每天要把近百噸的泥土推出去倒掉。工地上經常可以聽見他低沉的哼唱:「我們折斷腰,兒孫筋骨瘦」!當年楊白勞所唱的悲歌,而今出自他口,伴以他低沉渾厚的男低音,變得很凄愴悲涼,聽了讓人想哭。
「蔡總統的歌聲太悲了!別再唱這老掉牙的歌了,換一曲吧。」陳蓉康非議道。
蔡先祿並沒有理他,繼續的吟唱這兩句歌辭。寒冷的空氣中他的牙在咯咯作響,喘著粗氣,但歌聲沒有停。
「樣板戲不嫌老,唱樣板戲!蔡老師」。鄧自新在鄰近組裡向這邊喊道。
蔡先祿瞪了他一眼:「要麼你唱來聽聽!」
「好的!」鄧自新回應道:「你們可聽好了,這幾天廣播在喊什麼?聽清楚了:『久有帝王志,重上萬歲堂!千里來尋舊窩窩,皇宮變了樣。到處警衛密探,還有刺刀守衛』,你們聽清楚了沒有?」鄧眼鏡來勁了。
他用的喜兒的曲調,唱起來別有風味。工地上頓時活躍了起來。「鶯歌燕舞,鶯歌燕舞,你們看黃占邦才叫鶯歌燕舞呢」。
經鄧自新一指,大家抬眼看到站在高高的坎上放土的黃占邦。他身上那件棉鎧甲,早已撕成了無數的碎片,在大風中飄揚飛舞著。
上油庫灣工地以來,每天二十小時的勞役,哪有時間對破損的萬疤衣進行縫補?每人身上穿的棉鎧甲,都變成了幾十條的巾巾掛在身上,被大風一吹,就成了四處飛揚開的亂毛,這裝束,人們相互看慣了,倒也不覺奇怪。但陌生人看到,必然心驚:一個個都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陳容康苦笑一聲,長聲悠悠地跟著那廣播員的聲音唱道:「好一個換了人間,好一派鶯歌燕舞」。
我環視了一下整個工地,錘擊聲、挖土聲,已經淹埋了這廣播傳過來的「歌聲」。這些衣衫破爛筋疲力盡的奴隸,確實是毛澤東統治下「到處鶯歌燕舞」的生動寫照。
「不需放屁,啊呀!我要飛躍!」剛剛把車拉回來的蔡先祿,朝著廣播喇叭的方向唾了一口吐沫罵道:「什麼狗屁詩,廣播員還一本正經的朗讀這下三爛的東西,不感到羞恥!?」
「唉!你可別小看哪!『先上九天攬星星,再回河裡捉王八』,這可是你想都想不出來的絕句!」鄧自新又向蔡先祿喊道。
蔡先祿原來是國文教員,他聽鄧自新添上這麼一句,介面道:「對,讓我想想,該怎麼改,明天上工地來,讀給你們聽,怎麼樣?」
「你別唱『兒孫筋骨瘦』了,別老是苦自己,改一首唱唱吧!」鄧自新在隔壁工段喊道。
流放者討論廣播里傳來的毛詩新作時,忘卻了曠日的疲勞。就在他們的注意力被廣播里傳來故作呻吟的「詩歌」所分散時,死神卻已悄悄地站到那神仙土坎上了。
當蔡先祿口裡唱著:「哎呀:我要飛躍……不需放屁」,一面運足了氣力雙手抬起那滿載泥土的板板車,弓身向前啟動時,突然站在高處的黃占邦驚慌地喊道:「來了」!大家還來不及抬頭,只覺一股陰風從山坡上疾撲下來,足有三米多高的神仙土像一堵建築物崩塌,一堆很大的泥土夾著呼嘯聲,撲了下來。大家立即向四面空地飛彈開去。
蔡先祿卻夾在平板車兩車把手之間,躲閃不及,隨著一聲巨響,倒下的泥石流重重地壓在平板車上,壓斷了車把,壓在他瘦弱的身軀上。
整個的現場,像中了一顆開花炮彈,煙塵四起!同蔡先祿拌嘴的鄧自新,從鄰近的地上失聲驚呼:「哎呀!老蔡遭了,快救老蔡啊。」
人們在灰塵中向平板車撲去,所有在工地的人都自動放下手中的活,囲攏來拚命用手扒開壓在蔡先祿身上的泥土。鄧自新和黃占邦一面刨土,一邊指揮趕來救援的人。
足足花了十分鐘,人們才從平板車下把蔡先祿搶救出來。只見他奄奄一息,臉色鐵青。抹去他臉上沾著汗水的泥漿,那心臟還在跳動,只是雙目緊閉。
鄧自新把蔡先祿抱在懷裡,焦急的呼喚著他的名字,用手試著他的鼻息。
「掐他的仁中穴,作人工呼吸!」周圍的人出著各種主意。在大家手忙腳亂的搶救中過了一會兒,蔡先祿的嘴巴開始蠕動,一股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接著眼珠子在緊閉的眼皮下動了一下,脈搏開始加快,鼻中也呼出一口氣來。他那幾分鐘前的笑容,還掛在嘴角上。
唐啟榮背著藥包從下面的「田」里跑了上來:「趕快要馬車,誰跑回隊部去叫?」大家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徐世奎倒背著手走了過來,他臉色冷談無情,顯得十分不耐煩,他一面吆喝著圍在這裏的人群:「關你們什麼事?還不各就各位,你們的任務就這麼拖吧!」他吼叫著,人們紛紛的散開。
看到蔡先祿奄奄一息,徐世奎口裡不停的嘀咕道:「叫你們小心一點,你們就是不聽。」把事故責任推在受傷人的身上,這就是中共下層人員對「奴隸」慣用的手段。
唐啟榮找到了一架留在工地上的涼板,指揮著黃占邦,鄧自新等人抬著蔡先祿向場部醫院奔去。
自從上油庫灣工地以來,矮小而體弱的蔡先祿,同死神擦肩而過的險事已不止發生過一次了。
前兩天,在他推車倒土時,因為拉不住平板車車把,他和車一同翻下足有二十米深的溝底,幸好人和車一起翻下溝底時,平板車滾落在一邊,避免了重車壓在他的身上,但滾下來的泥石壓著他,在他身上留下數處傷痕。
當黃占邦等人七手八腳的把他從溝底拉起來時,徐世奎卻在上面吼道:「趕快把車拉上來,你們在搞什麼名堂,思想開小差。」
平板車被拉了上來,徐世奎並不理會已數處受傷的蔡先祿,而是令人立即檢查那輛平板車摔壞了沒有,一面催促大家馬上動工。
有人建議,跌傷的蔡先祿回監捨去休息一下,上點葯。可是徐世奎卻惡狠狠地吼道:「我不怕你們裝怪相,今天完不成任務,你們就給我在工地上守一夜」。
大家早已習慣了牢頭對待奴隸的冷酷,蔡先祿坐在地上,用破布擦著手上和腳上的血,他的兩膝蓋已經青腫,黃占邦主動接過他拉的車,示意他坐在地上歇一會兒。然而生性倔強的蔡先祿,卻從地上站起來,從黃的手上奪過車把,一瘸一拐的繼續推。衝著徐世奎喊道:「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把自己的任務賴給大家!」
由於過度疲勞,死神隨時在窺視我們,現在當我看到蔡先祿被人抬走時,走過去揪開蓋在他頭上的破衣服,看著他緊閉的雙目和嘴角上一抹鮮血,不知是不是最後一瞥?心裏怎不湧起惜別之情,我的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想著這些年來他的俠肝義膽。每次有人挨斗挨打受傷,都可以看到他拿出自己珍藏的白葯精和藥酒之類的東西,一次次為傷者送去自己的慰藉,讓對方感受這難得的真情,看他一次次為需要幫助的人送去關切和溫暖。
後來,蔡先祿雖然從死神的手裡逃了出來,但腰部成了終身殘疾。
由於六隊的工地上連續出現兩起骨折的工傷事故,場部派駐工地總指揮在我們工地上開了一個會。徐世奎蠻橫的一口咬定蔡先祿受重傷,純屬他個人的疏忽大意,立即引起了奴隸們的非議。
隨著工期的推進,奴隸們工作的時間越拖越長,剛開工的一段時間,按場部規定,外線用電最遲不得超過凌晨一點鐘,拉閘以後,荒溝里一片漆黑,徐世奎無可奈何的收工。
因關燈影響任務完成,第二天,徐世奎自可搪塞指揮部。完不成的任務,便上交給了路燈值班室。所以晚上熄燈時間也一再延長。
即便這樣,徐世奎親自劃定的白線,從來沒有完成過。
凌晨時分,疲憊不堪的奴隸們歸去的時候,已是微霜初覆,北斗星也西墜在氂牛山上。到了油庫灣規定完成的最後幾天,奴隸們為了節約往返耽擱,乾脆就在寒霜紛飛的時候,選一個比較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卧,蜷縮在自己的棉鎧甲下呼呼大睡,彷彿經過一場戰爭,這裏橫七堅八的躺著許多屍體……
有一天,我被紅色的光帶照射得什麼也看不見了,手裡提著的車把,突然沉重了好幾倍,使我無法提起來,眼皮也象吊著兩隻沉重的鐵蛋。忽然覺得眼前火星紛飛,心裏發慌,反胃嘔吐,一股冷汗從背心中竄出來。兩條腿怎麼也不聽大腦指揮,面前那條暗紅色的光帶彷彿升了起來,伸向遠方,伸向黑暗的星空!
過了好久,我才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最初感到奇怪,我怎會躺在泥土中?看著那架停在旁邊的板板車,我才慢慢想起,我是昏過去了,睜開眼睛,又合了上去,我奇怪身上什麼時候結下了霜。更奇怪這麼冷的天,我還沒有凍死?只覺得渾身疼痛,無力站起身來。
周圍怎麼這樣安靜?微微的側頭四下張望,才在晨光中辨別出與我同組的夥計們。我暗自在想,這麼冷的天,這麼厚的霜,該不會又有人凍死在這裏?努力回憶昨天的情景,農三隊又死了一個奴隸,不清楚是凍死還是累死的。
工程進入最後收尾時期,工地上每天都有人昏倒,醫院的病房已暴滿。
其實如果讓那些勞累死去的人,吃飽喝足美美的睡上幾天,便可以自動複原的。
沒有人統計,短短三個月,有幾人累死在工地上。幾人被砸成手腳殘廢,毛澤東的接班人接過「四個堅持」「兩個凡是」的衣缽,隨時都把這種野蠻的桎梏重新套在中國百姓的頭上。
1977年初,油庫灣工程「如期完成」。當我們離開這令人咒詛的工地時,我們誰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這種瘋狂的運動?
人類社會已經建入電子時代。而中國的勞動者,還被「大寨精神」愚弄著,用最原始的勞動工具,拼著性命,去完成愚公移山的拓荒惷事?這是毛澤東駕馭中共奴役百姓的一貫作風。也是—大罪過!!
工程完工的最後一天,下午六點鐘,被摧殘得不像人形的隊伍,身穿比任何時候更巾巾掛掛的棉鎧甲,肩扛勞動工具,拖著平板車,踏著隆冬時節下過的一場大雪,翻過三號梁子時,當場就昏倒了兩人。他們在雪地里等待著唐啟榮回六隊叫來馬車,將他們送去了醫院,後來這兩個人再也沒有回到六隊。
讓人傷感的是,再也聽不到蔡先祿和鄧自新的一問一答,蔡先祿唱的「兒孫筋骨瘦,老人折斷腰」彷彿還響在耳際,鄧自新改編的:「久有帝王志,重上萬歲堂!千里來尋舊窩窩,皇宮變了樣。到處警衛密探,還有刺刀守衛。」至今沒忘。
以後的幾個月里,水腫病再度蔓延,我想,人是何等脆弱的動物,苛政暴行一加碼,人道主義丟得無影無蹤,共產主義的豪言壯語,全成了夢囈和昏話。
後來,當農場的領導領著上級前來視察,在公路上指手劃腳的吹噓他們政績時,卻不講這些「政績」是奴隸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也許再過幾年,山洪暴發,幾十分鐘,大水就會衝垮這些泥質田坎,連那又直又平的公路一起沖毀,重現一個荒涼的山溝!
我不知道,這樣的工程有沒有經過勘察?還是僅憑他們的好大喜功,來迎合一曲「鶯歌燕舞」的學大寨狂想?
毛澤東年代,人民浪費在這種瞎指揮下的「建設」真是太多了!太冤了!數以億計的民夫和像我們這樣的囚奴,就為這些「宏圖偉略」 的實現葬身荒溝!兩千兩百年後,秦始皇復活了!
從油庫灣撤下來后,我們關心劉順森的下落。也許他們會給我們帶回好消息。原來能打聽的線索,幾乎全部中斷了,我們對他們的處境很擔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