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1月9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六章:文化「大革命」
第五節:軍事管制——打人狂潮
當然,神仙打仗五類更遭殃,在造反派們對監獄中大大小小當權派實行打倒在地時,又以更窮凶極惡的方式對付高牆之內的「政治犯」,除了用各種借口動輒對我們體罰打罵,還加強了對我們實行精神上的折磨!給人洗腦是執政的共產黨對待老百姓,更是對待知識份子的一種精神虐待。
追溯起來,一個運動一開始就是「學習文件」,文件是什麼?文件就是規範人們行動的準則,在沒有法律的中國,就是靠「文件」強行規定今後應做些什麼,反對什麼。
當然洗腦是以專政作後盾的,專政是強行貫徹「文件」的保證,每個運動每個學習,非達到人們接受並認準一個新的規範才罷休。大家所做的高度統一了,便剝奪了社會成員的獨立思考的空間,對產生的後果不會再有異議。
開鬥爭會、開批判會是一種恐怖的洗腦。文化大革命,人們經歷著一種瘋狂的「大民主」洗腦,大字報滿天飛,鼓噪「壓倒一切」的主旋律。人們唱的是東方紅,東風壓倒西風。頌的是「大救星」,人們在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以後,就像被魂被追掉一樣,只會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看的書只有毛澤東選集。
當我們聽到了「鬥私批修」、「在靈魂深處暴發革命」這種聳人聽聞的口號時,洗腦進入了一個新的高峰。
我們用奇怪和肉麻的感覺,看到紅衛兵們狂跳忠字午,「早請示,晚彙報」時,一種新洗腦運動正瘋狂摧殘人性。可怕的是紅衛兵們,支左士兵們不容許我們在心裏面說些反對的話。我們最終沒有逃掉,令人嘔心的「邪教」禮拜教父的儀式。
毛澤東一靣縱容盲從的紅衛兵囲斗「走資派」, 一靣就靠殺人和恐怖的「旡產階級專政」來解脫全囯餓死人的大罪大惡。
(一)「請罪」及打人風
就在我們站隊的院壩里,東南方向的崗樓下,那裡布置了一個早晚請罪台,台上懸挂著一副毛澤東的彩色畫像。
按照崗樓上士兵們的規定,每天早上集合開飯和晚上集合安寢時,我們都必需站在那畫像前,將頭埋下完成向毛悔罪的儀式。
長達五分鐘之久,向一個魔鬼畫像低下倔強的頭,內心是何等憎惡!良知被強力扭曲的難受勁非同一般,這就是知識份子的軟弱!屈從是我們的可惡之處。
然而,腳趾母終於沒拗過大腿,大家只好服從口令,站齊隊列立正,脫帽、低頭。然後由值班大組長領頌:「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他的頌聲剛一落,全體列隊回應「我有罪。」並60度彎腰。
這時候我和劉順森,鄧小祝等人像木椿一樣地立著,嘴巴也封住了,一種莫大的侮辱,使我無法彎腰完成這喪失廉恥的動作。
「啪!」我的後腦勺上挨了重重一把掌。「把腰桿彎下去」!我身後正站著一個滿臉盛怒的支左兵,用凶神惡煞的兩眼狠狠地盯著我,我沒有理他,仍昂頭站著。「啪!」又是重重一記,這次是用槍托打的。頓時,我滿眼金光直冒!隨即聽到一聲斷喝:「出列!」我們幾個人一齊被叫到崗哨下的那片「反省區」內站著,一直罰站兩個小時。
為了應付這種對人的侮辱,每天早晚我都打光頭,免得那儀式舉行時「脫帽」的尷尬,預先修正我的姿勢從集合開始就保持著低頭,身體前傾,免去了更為難受的「鞠躬」。儘管如此,我們因沒有向那畫像鞠躬而累遭拳打腳踢。在毛澤東授意下,士兵們把魔鬼的威風發揮得淋漓盡至。
藉著文革淫風,六隊的駐軍越來越頻繁干預獄政,他們一面指責對我們「鬆懈」,作出許多新的規定,喊『報告』成了打我們經常的借口,也成他們最快樂的事。
每個士兵隨身攜帶著兩件兇器,一根長1.5米,頭上磨得極鋒利的鋼長矛,用來專門刺人,一把長一米的青杠劍用來專門打人。
按照新要求,流放者出工收工除必須整隊報數外,還要向哨兵報告。哨兵認為隊列中有誰沒有站好,或報數聲太小,即令立即出列,站到崗樓下的反省圈裡。因不慎站進那圈裡,躲不過一頓青杠劍,打夠了才准離開。如果出工的人中有人未到,全組必須站在那裡等。
個人進出廚房或外出,要整衣、立正、報告,老管隨時以你某一動作沒有做好,而把你弄到反省圈裡,修理一頓。
一到晚上一舉一動更要小心。晚上是禁止任何人進出「警戒線」的,所謂警戒線是沒有範圍的,由他們隨意劃定,圍牆邊,廁所以外,大門口,到處都是他們指定的警戒線。越出警戒線不但要被打,還有可能吃槍子。
最令人提心弔膽的是半夜起夜上廁所,走出監舍門時,必須穿好衣褲,不準打赤膊,不準衣冠不整隻穿內褲。然後立正高呼:「報告管理員,犯人某某上廁所」,待到解手完畢,走出廁所必須整好衣褲,高呼:「報告管理員某某犯人解手完畢回組」,又需得到哨兵一個「去」的回應,方能走動。
僅為了解小便,哨兵可以因你衣服未穿好,報告聲音太小,未經哨兵答應,或報告用詞不當等借口,而受到青杠棒「教育」,挨打的人,每晚上不計其數。
緊張時,晚上院壩里被打慘叫聲徹夜不停。發展到翻身都必須喊報告,否則青杠棒侍候。晚飯是稀飯,每次起夜,在跨出監舍門時,就好像跨進了一個夜鬼橫行的恐怖世界。
小便脹了卻得忍著,實在忍不住了便要先作好準備,從穿衣到向崗哨報告的用詞,都要先想好,稍有不慎任何一個細節都可能帶來毒打。
有時為了避免上廁所,將尿撒在預先準備好的便盆中,如果老管們一旦發現或者早上拿到廁所去倒時,被老管抓到了,又是一頓青杠劍。
有一天蔬菜組的王文典上廁所解小便喊報告時,哨兵說他一邊提著褲子,一邊捏著生殖器,因而被認為是對哨兵的侮辱,當即被叫到反省圈裡,三個老管圍著他一頓毒打,使他的左腳脫臼,當場昏死過去,後來竟成了殘廢人!
然而風水也有輪流轉的時候,那在鬥爭會上對同難大打出手的吳鐵匠,便撞了一次「鬼」。
這天下午五點鐘光景,他從廁所解便出來,正在轉牆角的地方,不留神同哨兵幾乎撞了一個滿懷,那年輕人立即悖然大怒,用手中的梭標指著他的臉逼他退到牆裡。沒等吳老頭站隱,不問緣由,便將那長矛直刺他的左膀,頃刻間,鮮血立即流出,那年輕人連眼都不貶一下,將矛頭猛地抽出,血從那矛刺處像泉水一樣噴出,浸透了他的袖子。
面色慘白的吳老頭蹲在地上,他那一頭白髮在痛苦抖動,然而這刺刀見了紅的士兵還沒有息怒,抬起他那裝有鐵板的軍用皮鞋,朝已蹲下的吳老頭猛踢,一面還發狠地吼道:「看你這老雜種,還長不長眼?」
周圍有人脫口驚呼道:「殺人了!」喊聲還沒完,那長矛尖又轉向了那喊的人,嚇得他連忙打住。
五分鐘后,士兵揚長而去,衛生員唐啟榮慌忙走過來替他脫下棉衣,進行包紮,才看到。那雙刃利器正好割斷了手臂的動脈血管。
吳興全被老管刺成重傷,使一段時間被壓抑的農六隊囚奴,紛紛議論:「這老狗是命中注定,活該!」「惡人自有惡人收。」
「當犯人的真可憐!那吳老頭已無兒無女只是孤身一人了,死了也沒人來認屍呢!」人們從不同角度出於複雜的心情,來評論這個在鬥爭會上像瘋狗一樣狂喊的「狗腿子」。
吳老頭挨刺,對那些鬼迷心竅,想踩在別人身上爬出監獄的人,無疑起著「當頭棒喝」的警醒作用。當時隊部組織批鬥會的「八人小組」,全都挨過打或挨過皮鞋踢,這些士兵在肆虐時才不管那麼多呢!」文革」 使人的獸性大發作。
這段時間,除了在院壩里因進出大門,夜間解手而弄得雞飛狗跳外,老管們還「深入」到各監捨去,在那裡又擺開了一個「戰場」。
夜間查房是老管們的專職,也是這些變態年輕人逞凶作惡的最好時間,」文革」時期有」好人打壞人活該」作護身符,支左部隊打死人是不會受到追究的,夜晚肆虐,是這些喪失人性的年輕人發「泄」獸性的最佳機會。
不過,我始終沒有弄清楚,這些年輕人為什麼會變態到這種程度?從他們身上我因此理解了德國和日本士兵,在二戰期間發生的法西斯暴行。
然而,不知道因為打人太多,心中發虛,提防被打的人也有抱一命抵一命的拚命心態,夜間突然從身後襲擊他們。老管們對夜間流放者們的睡覺作了新的規定!規定睡覺時禁止蒙頭;頭手必須伸出鋪蓋外面;禁止在沒有喊報告時翻身;禁止在武裝巡邏離開監房時坐起身來;禁止在室內跟在巡邏者背後;禁止夜間起身不喊報告;禁止出監舍不喊報告。
獣兵為了自己的安全,每個人都貼身穿著防彈服,查房時戴著剩下眼睛沒有蒙的大口罩,手裡握著青杠劍,只要見到蒙頭睡著的人,便不問理由也不打招呼,劈頭就朝那矇著的頭砍去,因腳露在外面被打的人不計其數。
有一次,因為天氣有點冷,蔬菜組的楊家模白天太疲倦。蓋的被子在睡著時蒙住了眼睛,被查哨的老管劈頭一劍,那一劍正劈在楊家模的鼻樑上。
被猛擊驚醒的楊家模立刻驚慌的坐起身來,捂著鮮血直淌的鼻子。打人的士兵,立即退後兩步,抽出長矛準備迎敵,借隨身攜帶的電筒,看清楊家模的鼻血涌流不止,才收了長矛離去,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整個監舍被揚家模的驚叫和呻吟驚醒了,大家又不敢坐起身來,眼巴巴的看他用棉花塞住鼻孔,直到天亮了,唐啟榮才來,送到醫院確診鼻樑粉碎性骨折。
還有一個大田作業組的人被查哨的老管幾乎打瞎眼晴,被打后眼晴流血不止,當時不敢聲張,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到醫務室看,唐啟容看時他的左眼全是血,送到醫院檢查眼球破裂,成了終身殘廢。
至於手腳伸在外面被打傷的人就更不計其數,打傷后只在唐啟榮那裡包紮一下,還得繼續一瘸一拐的去出工。
因提心弔膽防腳被打,整夜不得安睡。有的人乾脆把被子縫成一個封閉的被筒,睡覺時將腳放進筒中,再用繩子紮緊,再熱的時候也不敢露出來。
我們稱士兵們這種夜間打人,叫「鬼殺」,鬼殺使文革以來已被弄得恐怖不堪的流放者,更提心弔膽過日子,晚上一度緊張到要小便前起床前就在鋪上先喊了報告,等到證明可以不挨打時,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來,起了床,站在門口,辨別出門外無人,才向崗樓上喊報告。
文革中,這些打人成性的野獸,晚上變成了一群吃人的毒蝙蝠,在六隊這塊陰森的地獄里到處亂飛,使我們生活在精神極度緊張之中無以緩和。一夜之間光監舍的報告聲就吵得人無法睡覺,毒蝙蝠好像隨時都可能出來吃人。
在這些的打人狂中,有一個人因特別下得了手,使我無法忘記,這是一張保持著死人般陰沉的臉,在夜晚就像一個幽魂,他的名字我無從知道,只知道姓衛,每次他值班的晚上總要擺點流血事件才安心。
一到晚上,每到一個監舍,他都不會直接往裡撞,而是站在門外,像幽靈般閃著狼一樣的眼睛,向屋裡細細搜尋,一旦發現目標,他才跨進門,輕輕走過去,一直走到這個目標的面前,以閃電般的速度將手中的青杠劍猛的砍下。
這一劍砍下去,傷殘甚至性命的後果他是根本不考慮的,他只想從被打人的驚叫呻呤中得到快感。
從他出現以後,晚上寢室里還沒有睡著的人,只要聽見一種特有的擦著地上輕輕的腳步聲,藉著夜色微弱的光,看見那鬼蜮般的影子出現在門口,身上的汗毛就會倒豎起來。
有時,行兇後,看見他走出監舍,卻沒有想到他卻像鬼一樣的悄悄站在門外,誰如果這個時候發出咒罵,他立刻要殺回馬槍,把剛才被打的人押進崗哨下的反省圈,用更殘酷的懲罰對那人「炒回鍋肉」,所以即使被打得鮮血淋淋,被打的人還要強咬著牙不吭一聲。
我們中不免有人挨打后,對這種暴行嘰咕幾句,偏偏在這恐怖中一些新的變態鬼蜮,比周學祝、代朝謀更為惡毒。大抵為了向打人的士兵討好,往往將有人發牢騷的話記在一張白紙上。偷偷的塞給巡邏的士兵,讓發牢騷的人接連挨打,使得在緊張挨打之後,連聲都不敢吭。
鬼殺和無恥小人的密報,像一把無形的鉗,夾著囚奴的喉嚨,大氣都不敢出。
自從六八年春節時,湯幹事因一點元須和蔥子,被兩個老管炊事員當著流放者的面羞侮以後,隊部便將向崗哨上辦菜的事交給了蔬菜組的另一個組長賀春濤。那「崗樓重地」向來是不準犯人涉足的。
這賀春濤便用了一副專用的鐵勾交給老管們,每天十點鐘他在把菜辦好以後,用籃子裝好便提到那反省圈裡,上面的哨兵放下鐵勾來將菜提上去。
誰也沒想到,這送菜的機會成了賀春濤告密以取悅崗哨的「秘密」渠道,寫成的告密紙條放在籃子里,瞞過了大監里流放者的眼睛。使毒蝠準確的知道哪一個犯人,什麼時候說了老管們的「壞話」,及時加以打殺。
我因前一年4月21日加刑會上戴上手銬后,因拒絕寫悔過書,便一直戴到第二年的八月份。白天一天的勞累已使我疲憊不堪,晚上還要戴著手銬,被監舍里不停的杖責,呻吟吵得幾乎無法入睡,這種折磨越來越使我忍受不住,八月十一日這天夜裡,我幾乎又是一夜沒有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我坐在床上憤憤的說:「這簡直比法西斯集中營還厲害,晚上這麼打人還叫我們白天幹活不?」
睡在我旁邊的陳登也隨口接嘴道:「現在連晚上翻身都要喊報告了……」既然開了口,打破了好幾天的沉默,我便索性說下去:「真的,越是忍氣吞聲,這些當兵的越不把我們當人看。」周圍的人都用贊同的眼光看著我,可是沒有人再敢接下嘴,他們害怕犯人中的鬼蜮,害怕夜裡出沒的毒蝙蝠。
殊不知,我這兩段話,原封原樣的被賀春濤記錄在一張紙條上,並且在上午十點鐘,隨同當天送的菜一齊傳遞給崗樓上面!
(二)我被打昏的體驗
高原八月的夜,雖然時處盛夏,不但不熱,反而十分的涼。這天晚上大約十一點鐘,下弦的月亮剛剛從高牆東北方的閣亭上露出臉來,把一縷慘白的光投瀉到這高牆中。
東北風呼嘯著掠過五號梁子的曠野,越過圍牆,括著監舍房頂的瓦楞發出複雜的怪叫撲進這片空壩中,又由四周圍牆反射以後,院子里寒風颯颯,十分寒冷。
此時從黑洞洞的監舍門窗里不時傳出的「報告」呼叫,以及斷續的被打人發出的呻吟,誰如果站在這陰森森的壩子里定會不寒而悚!然而這正是毒蝙蝠出沒的時候……
晚上,因為我戴著手銬,為了便於起夜,我的頭是朝著過道方向睡的。承蒙何慶雲的關照,我是緊緊挨著周學祝,以便隨時都置於政府耳目監視之下,一天的勞累,我已忘卻了早上起床時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另一側陳登剛已呼呼大睡了,我也帶著極度的疲憊剛剛進入了朦朧中。
突然,我光著的頭上被刺刀猛戳了一下!我立即驚醒睜開眼,一道雪亮的電筒光直刺著我的眼睛,我立即閉上眼,隨即坐了起來。晃惚中我看見了一個戴著口罩的人,正持著那把鐵梭標站在我的床前,在電筒光照射下白得發亮的劍頭,正指著我的鼻尖。
「下來!」那人向我命令道,聽那聲音極像平時打人最厲害的姓衛的年青人,但因為他的聲音是從那大口罩後面發出的,聽去異常的混濁。我只好順從他的指令,爬下了「床」。
此時,我從對方特別的冷峻中意識到今夜日子不好過。迅速追索我白天的言行,那句冒犯了這打人狂?是不是因為我早上起床時說的那兩句話。
但轉而又想,今天白天一天中本組從來沒有人同老管接觸過,周學祝上下班也一直在一起沒有離開過,而且白天也從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事前沒有任何預感。
心中正思索著,他那長矛尖在我的臉上晃了一下,下令道:「走!」,這動作和發令聲使我感到一股寒氣逼來,立即把破棉襖甩在身上披著,作好了即將挨打的準備!便緩緩邁出監舍的門,向院壩里走去。
在靜夜中手銬發出輕微的撞擊聲。慘白的月光投射在我的身上,幾顆星星在灰白色的夜幕中眨著狡詐的眼!好像是鬼在獰笑。夜風抖開了我的破棉襖,我感到一股陰慘慘的冷,好像正步入魔鬼出入的地方,牙幫子禁不住打起寒顫來,直到走進那反省圈裡。
因為始終沒有回頭,弄不清剛才把我押送到這兒的年輕人是誰,也弄不清此刻他站在我身後的什麼位置上。準備用什麼樣的兇器,採用什麼樣的刑罰?如此默默地站著,我試圖用耳朵發覺那小子在我的背後在幹什麼?
我明白,這些人對人用毒刑是很想得出花樣的,加上這麼一年多來武鬥中所見所聞。恐怕歷史上所有酷吏使用過的怪刑,都一齊在今天派上用場。今天,我會受什麼刑呢?
但是,我站了足足十分鐘,卻聽不見背後任何動靜。先前那爬上額頭的恐懼開始滑落下來。只是身上特別覺得「冷」。
十分鐘后,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遠處向我身後移近。剛才那一股恐懼,又陡然地爬上了我的額頭。
為了驅除這種恐怖,我使勁地聳了聳肩,把手銬撞得砰砰作響。一個陰沉的聲音終於在距我身後大約五米的地方向我發問了:「孔令平,你知不知道,現在叫你上這兒來是幹什麼嗎?」這一句,我聽清楚了,這是摘下了口罩發的本人的原音,這分明是那個打人連眼都不眨的傢伙,姓衛!對了,肯定是他。
但是,我還是想不起來,我在哪一點得罪了他?於是平靜地回答道:「不知道」同時也在準備挨打。
今天這魔鬼確乎不同於往常,那說打就打,說刺就刺的殺手風度,到現在還沒露出一點來。
「嘿!」一聲冷笑,「那麼好吧!你就想一想,別玩你那硬骨頭的一套!老子的刺刀是不認人的。」聲音里透著殺氣,是想殺我幾刀,我的心頭一熱?聽命吧!但究竟又為什麼呢?可是刺刀遲遲地沒有向我刺來。
難道,他也玩「貓吃老鼠」那一套?為了捉弄已經被貓抓傷的到手獵物,「貓」在最後把耗子撒裂享用前,一定會把那遍體鱗傷的獵物放開,讓它跑,甚至還躲在老遠的地方,細細欣賞那耗子臨死前的垂死掙扎,以盡其樂趣。
經過幾次捉放,直到那耗子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消耗盡時,才用腳爪去翻動它!直到貓玩膩了,耗子也氣絕身亡再逗不起來以後,才把它吃掉。
如此對峙了三分鐘,想到他那手中的長矛,只要一抬手隨時便會插入我的身體內,便打了個寒顫。
背後飄來陰森的問:「哼,你不是很聰明嗎,怎麼自己說的話不到一天就忘了?」我已感覺出貓已經完全玩夠了,該伸出利爪的時候了。但我感到奇怪,早上監舍里,我和陳登不過兩三句話,怎麼這麼快就傳到了這惡鬼耳中了。
那兩句話不論是把監獄比作法西斯集中營,還是說老管不把我們當人看,都對他絕不過分。對於失去人性的毒蝙蝠也不會計較別人怎麼說他,它們根本沒有人性,也沒有羞恥心,只要告密者沒有另外的添鹽加醋,就憑這兩句話怎麼會陡起殺人的動機來?
想到這裏,剛才還籠罩著我心頭的恐懼在漸漸的消失,被貓撕裂的感覺我已經習慣了!
「我並沒有說什麼。」我平靜地回答著,這麼回答當然準備著挨打了。只是這一次,那姓衛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歇斯底里的狂叫,用聲勢來造他打人的氣氛。略略停頓了一分鐘,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惡氣一字一板說出:「毛主席老人家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不打不倒!」
隨著那個「倒」字的脫口而出,我就感到我的身後橫掃起了一股疾風,那風向從背後橫掃到我的面前,就在我鼻子下方,正對人中的穴位上,挨了十分沉重的一棍。
頓時滿眼火星直迸,口中噴出了一股血腥的氣味,當即門牙被打斷,嘴唇被打爛,滿口是血。耳朵里嗡的一聲巨響便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這可是我入監以來所受到的最利索的處罰,後來每當我想到當時的感覺,便會奇怪的想,吃槍子不過也是這個味道吧。
行兇前用教主的語錄給自己的暴行找個理由,這種當時最時髦的作法風靡全國,不知道古今中外的邪教,可否有例在先?
院子里「撲通」一聲,隨著我的倒地,便一片沉戚。那一瞬間,可以聽得見晚風帶來十裡外小金河邊農舍的狗吠聲。而那一刻,灰色夜空中,先前眨著鬼眼的星星也失聲驚叫起來,慌忙地躲到近旁的一片鳥雲背後,慘白的月亮也躲進了雲端……
如此凝滯了半分鐘,那姓衛的傢伙終於按捺不住他裝出來的冷漠和沉著,一種因為沒用恐怖征服對方,以刺激自己殺人獸性所爆發的靈魂失落,猛烈剌激著他,掄起他手中的青杠劍發狂地向我身上亂砍。
院壩里頓時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然而越是如此,越使這頭瘋狂的野獸發狂,因為砍下的每一棍,就像砍在死物身上,除枯燥的「撲撲」聲外,卻唯獨缺了被砍人的慘號和告饒帶給他的剌激和快樂。
十分鐘后,大監門的轉角處閃出了林原的身影,他的老婆此時正是成都軍區,支左辦公室的紅人,成都革命委員會的付主任,他這種身份使他具有號令崗樓上所有軍人的力量,上次童幹事與軍人的僵局,便是由他出面調解的。
此時,他大步地朝我們走來,顯然他已經聽了許久,知道牆內發生的事,所以他邊走,邊喝令那姓衛的住手,這瘋狂的野獸終於收住了手中的青杠劍。
林原走到我的面前站了半分鐘,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向菜蔬組所在的二號監房,吩咐彭文學將我從院壩里背進監捨去。回身又到辦公室去,拿來了我戴手銬的鑰匙,替我解下了那副手銬。
截至今晚為止,那手銬在我的手上足戴了一年另四個月,被我的體溫冷曖了整整五百個夜晚,被我的手頸擦得雪亮亮的。
從那一天起,沒有經過正式的宣布,再沒有給我從新上銬。
唐啟榮也提著藥箱走來了,人們開始七手八腳的對我「急救」。
大約到了第二天凌晨三點鐘光景,我才在大家的搶救下,漸漸甦醒過來,睜開眼睛,我的第一感覺便是周身像在冰窖中似的寒冷,禁不住牙幫磕出聲來。隨即感到滿口的血腥味,想吐掉那口中的瘀血卻使不出力來。感到口腔空蕩蕩的,用舌一頂,上排的門牙已經沒有了,用舌頭去舐,剛剛一伸出來,便碰著厚厚的血痂……
我低聲地呻喚起來,彭文學忙向我的唇邊遞來了一匙溫開水。我漸漸恢復了記憶,我想起來了,想起幾個小時前,我站在崗哨下的反省區內;想起了那姓衛的猙獰的面目,心中明白我遭受到的一切。便想扭動身軀,掙扎著坐起身來,陡然招來一陣劇痛一點也沒有遂願。
不光是頭部,還有胸部,雙臂,腰桿全身幾乎都不聽使喚,動到那裡,那裡便是一陣疼痛。
後來我傷勢好轉后,清點了全身大小四十幾處青痕血印,重點分佈在雙臂肩部和殿部,真是慘不忍賭!人間的讎隙與友情一樣,本是從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和感情產生的,這種無緣無故的毒打,就是在封建時代也難看見,衙門中當差的差役要杖打囚犯,也要「堂上」大老爺開口。就是關在大牢黑房中用刑,目的在逼出口供,而我挨的這頓打又算什麼呢?它只是征服者對奴隸的任意虐待!
老天爺見證這一椿椿血醒事件,記載著這些魔鬼所欠下的筆筆血債,這種無緣無故虐殺旡辜,除了當年日本鬼子曾在中華大地上犯過,便只有在今天!
一部份中國人,無端的殘殺另一些無辜的中國人,這罪惡該到何年何月才算結束?那些年代,中國無端被殘害的冤魂屈鬼,何年何日才能冥目?!
然而禍事還沒有結束,在那個年代無辜被打傷的人誰也不敢救助,倘如誰向他伸出救援的手,便是「立場錯誤」,連救援的手也要被砍斷。對我們這些已經擺明的「階級敵人」,無產階級」人道主義」是不管用的。
我們這些人,經歷那麼多出生入死,活到現在已很不容易,現在,在這種打殺高潮期間,被這些野獸打傷后,非但不得請假就醫,第二天還得照常出工。誰如果批准受傷人留隊養傷,那麼誰等於自找麻煩,除非權力能壓倒元兇。
當時,農六隊因晚上呼報告,「不慎」被打傷的,沒有一人敢留下來休息的,比如本組的王文典,陳孝虞,鄧家訓,楊厚模等人都先後挨過打,而且,王文典的腳還被打成脫臼,向湯幹事請假,湯幹事不敢准他休息。白天還要被背著上蔬菜地,「你死也死到工地去吧」!湯幹事無奈的說。
我這一次受的重傷,幸得林原的干預,總算第二天倖免了「死」在工地的厄運,一直卧床十天,方能起來走動。
然而,在那一段時間里飲食,拉屎、拉尿我都無法自理,口腔上顎被打爛,飯食只能吃「流汁」。我咬著牙關,忍著疼同傷殘作鬥爭,但是,開始幾天由誰來給我端水送飯,倒屎倒尿便成了大問題!那姓衛的惡鬼,看見我睡在床上,雖然暫時不便發作,但是隨時都在尋找岔子。
從我開始卧床的第一天他便向蔬菜組宣布:「誰要是替孔令平送水喂飯,便要得到相同的下場。」而且放出風來:「像這樣頑固抗拒改造的份子,就是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彭文學告訴我,他聽見童幹事曾與那姓衛的兵爭執過。
童幹事說:「你把人打死了,你也脫不到爪!」
衛回答:「毛主席老人家早就說過了:「好人打壞人活該,打死兩個數一雙!」
童幹事:「共產黨的政策怕不是你說的這樣呵!」
衛回答:「現在是階級鬥爭非常時期,打死幾個階級敵人是革命的需要!」
童幹事只好冷笑而不再答他的腔。
開始,雖然我周圍的同難們可以悄悄給我拿飯菜,也可以到那間才搭好的熬藥房裡煮成稀飯。但是誰也不敢喂我,尤其是誰也不敢替我倒屎尿,因為雖然那姓衛的沒看見,內部卻有姦細,被姓衛的發現了可不得了。
在這個難堪的時候,潘老站出來了。
我受傷的第二天中午,收工歸來,他將他蒼老的臉貼在我的額頭上輕聲問道:「怎麼了,沒傷著致命處吧?」那天中午的飯菜便是他一口一口餵給我吃的,並且當眾向大家宣布:「今後他的生活由我來負責,我這大把年紀了,活也活夠了,就是死也沒什麼,我不相信給一個重傷的人送飯喂飯就犯什麼法。」
他是與我共渡過八年患難的長者,在我最感困難的時候,面對兇殘的野獸挺身而出,冒著危險保護我更使我倍受感動!在這種精神的鼓厲下,我咬緊牙關,發誓用最快速度恢復身體,倔強地站起來,一定要儘快站起來!
從那天起,每天早起,他便端著我的尿盆,當著哨兵的面穿過屋前廊沿,端進廁所去倒掉。每頓飯食,由他專門替我領,煮成稀飯再小口小口的喂進我的嘴裏。一邊喂,一邊低聲的向我講商紂王挖比干心,把箕子監囚成奴的故事,結果周武王終於在朝歌。討滅了暴虐的紂王。
晚上蔡先祿來看我,給我送來一小墨水瓶的藥酒。我感激地接過他的酒以後,便悄悄地叫他把耳朵貼在我的嘴邊,請他務必將潘老服持我的事向林原報告一聲,並請林管教阻止那姓衛的向潘老下毒手。
從此以後,我便在床上先練手,先活動上肢,再對受傷處按摩,加強了腿部和腰的活動能力。三天後,我的手能夠拿東西,能夠自己端飯吃,口腔里的傷勢也很快恢復!
一周以後,我能坐起身來並能左右旋轉身體,還能將腳從床上自由放下地。十天以後,我便能下地走路。
正當我可以勉強下地走路以後,一個晚上大約十二點光景,一束強烈的電筒光將我全身射定,我被強光所驚醒,避開那電筒光的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想起古柏那位李管教,凡是心腸歹毒的人其臉色都這麼慘白,彷彿被魔鬼將他身上的血吸干,變成了一具殭屍鬼。
今天他沒有帶口罩,他那鐵長矛鋒利的刃口,已在我的光頭「輕輕」點划起來。心中一沉,做了對付新「懲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在我頭上劃了兩下便收住了那長矛。
我頭上響起他那「鬼魂」一樣的命令:「從明天起,白天老子再看到你睡在這裏,招呼你的腦袋。」
在當時條件下,即使斗贏他未必光彩。匹夫之勇不可取!為了早日恢復受傷的腰腿,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必須站起來。因此,明天我決定到工地去。
第二天一早,陳肖虞、肖弟良牽扶著我慢慢走出了大監的鐵門。從鐵門到菜蔬地三百米遠的距離,我們三個人走了半個多小時。
到了菜園地,他們又幫助我在一處靜僻的背山坎,在潮濕的泥土上墊了一床蓑衣。那一天天氣晴朗,空氣特別清新,從此以後,我便堅持天天上山,在大家監護下,渡過了這一段養傷日子。
(三)大搜查
每逢過年過節,令我們最難堪和傷心的事,便是以衛生為名,對我們進行的徹底」大搜查」。
說令我們難堪,是因為我們好不容易利用休息時間找到的一些另類書籍,為積累知識所作的筆記,若不精心掩藏,就要被何慶雲搜索一空,不但為損失珍藏的東西而心痛,弄得不好還要被辱罵和毆打。
大檢查那一天,先將我們集中在壩子里,一列士兵站在集合隊伍的後面。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大口罩,嚴嚴實實封住了臉,以防檢查過程中,犯人被窩和床上的臭氣或細菌侵入他們的鼻腔,僅留一雙鷹眼,監視著院子里每一個接受「搜查」的人。
站隊集合以後,宣布檢查,由中隊長宣布「紀律」:禁止私自出入監舍;禁止來回走動;禁止藏埋東西;禁止離位;禁止相互交談;禁止互遞物品;凡有藏匿各種違禁物品的,必須立即交出。否則,後果自負。
野獸是以踐踏人類的文明為樂事的。」文革」時代,這種搜查便成了見「字」便收的程度。見到我寫的,那怕是抄下來的一首古詩,也要拿去。所以我特別憎惡這種搶劫式的大檢查。這種突如其來的大搜查,簡直是一種公開洗劫。
這種以「檢查衛生」為名的搜查,目的是將反抗的火種,消滅在最初的萌芽中。對流放者僅有一點糧票、現金一律沒收。發現私刻的公章、介紹信、手抄文件除沒收外還要盤問追查。
「文革」時期,非毛氏的一切書刊都一律要被搜去,一律沒收。所以,每一次衛生檢查,也是對我們的一次精神虐待。
檢查開始,我們依次在士兵監視下,抱出各自的行李衣物放在自己的身旁。直到將監舍里要檢查的東西搬空。
然後,一批檢查人員進入監舍,仔細地翻尋鋪草、床板和牆旮旯、壁縫,找到隱藏其中的物品,便丟在一個預先準備好的籮筐里。
收去的東西,多是一些充饑的土豆、包穀、黃豆、大米等等。也有藏在床板和草堆中的「禁書」。所謂禁書,是指一切非毛著或非馬列著作的文學、政治、經濟、歷史、地理等讀物。也有平時為削洋芋皮而準備的小刀,或扒找豆粒用的小鐵鏟之類的「鐵器」。
每一次「大檢查」,總要從監舍中搜出一大堆東西,並無理沒收,我稱之為「三光」。
另一批檢查人員,依次對站在院壩里的流放者進行全身搜查。並令打開行李,對行李中的物品進行搜尋,搜尋最嚴密的是衣物、被蓋和鞋子。不光要仔細的搜索每一個荷包,還要反覆地按捏每一個補丁。從中確實也搜出了不少的糧票和現金,甚至還有縫在補丁裏面的各種「證件」和「書信」之類東西。
大檢查,蹂躪著我們灰色的心靈。僅僅看那堆放在自己身旁雜亂無章的破爛,看到發黑的血斑油污,都勾起自己悲慘命運的痛苦回憶:哪一天發燒在被蓋上流下的汗跡;哪一天被划傷了腳板感染化膿留下的膿血;哪一天因被捆被打留在衣被上的血污,都展現在我靣前,讓我細細咀嚼!
我那口已經破爛得無法上鎖的皮箱,手提把子早已折斷,那裡收藏著我的全部家當:裏面放著兩件舊毛衣,那是十年前母親密密織成的紀念品,帶著母愛留在我身邊;幾件補上重疤的破衣褲,是我在暗淡的光線下用歪歪扭扭的針線縫補好的護身物。
「焚書」 本是毛澤東洗腦的重要舉措,抑制知識廢拙百家乃」文革」 的重要保證。獄中我們的書是平時鄧陽光們最關注的,借大搜查機會正好是搜盡這些書的最好機會。對此獄吏們執行得很堅決。
幾年來精心珍藏而保存下來的書:一本發黃的唐宋名家詞選;三本補了又補的範文瀾編寫的中國通史,以及一本殘缺不全的呂振寧編寫的「中國政治思想通史」,這可是我們在獄中的唯一精神食糧。
一些讀書筆記,那裡面是練獄中抒發出來的精神傷痛和嘆息,一直就是鷹犬們緊密追蹤的目標,這些手記和詩文,一次一次被搜去,一批批被焚毀,有心的鷹犬還專門在手記中尋章摘句,尋找在政治上致我于死地的「證據」。
每次大搜查,最令我擔心的事,便是我們挖空心思藏匿的那些書以及所寫的手記。預測到大檢查之前,我預先將它們包紮並藏好,到大檢查那一天,身在院壩中,心卻挂念著那些書籍筆記的安全,注視著他們打板撬磚、抄鋪翻草,生怕那些藏了又藏的「心血」被他們搜走。
為了讓它們保存下來,我們不得不把它們硬塞在堅硬的鋪板下面,忍受粗暴的擠壓,或藏在瓦縫、泥牆縫隙中飽受泥污之苦,甚至被塞在廁所頂上發霉的麥桿中,這些書籍好不容易逃過了幾十次搜查而倖存了下來。
「你寫這些東西幹什麼?想變天是不是?」面對這些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老管和士兵,只能取沉默和忍受的態度。你可以對這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獸兵鄙視,卻無法對這種無理糾纏提出任何抗議。
這些沒有人性的政治獵犬,在殘酷對我們進行精神虐待中,起著特殊摧殘心靈的作用。
現在,看見他們用小刀劃開平時我辛辛苦苦縫好的補疤,從中翻出一大堆破棉絮,便感到獄吏在用一雙利爪從我身體里取出五臟六腑一樣。
這些侮辱性的盤問,在某種意義上勝過審訊,它把我所過的不堪回首的地獄遭遇挑出來,擺在我面前,再次回鍋煎熬。
「你的衣服里為什麼縫著糧票和人民幣?是用來逃跑吧?說!你準備什麼時候跑?」「這袋米是從那裡偷來的,你知道這是違犯監規的么?」搜查出來后,他們毫不猶豫丟進旁邊的籮筐,而你只能眼睜睜看著無端暴虐,卻不敢反抗。
流放者為了保護好家裡寄來的,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幾斤糧票和幾塊錢,被發現以後,十有八九便被奪走了。還要你承認有逃跑的動機。倘若你因此稍露不滿,那麼等待你的必是一頓皮鞋腳尖,或兩記重重的耳光。每次大搜查,都會演出一幕幕令人心驚肉跳的慘案。
「這是從那裡來的?你把它藏起來有何意圖?想行兇么?」當他們從被檢查人的雜物里搜出一個普通鐵釘時,便會如此斥問,叫人如何回答?他們不會想到,這些帶著明顯的誣陷和桃釁式的找岔子,對人的傷害有多大?
每次「大檢查」等於上了一堂恐怖的現場課,無論獄方如何在宣傳機器上吹噓改造成果,說他們「把鬼變成人」的鬼話,只會讓人認識中共的欺騙是多麼露骨和無恥。
我們就在自己的一堆破爛不堪的衣物面前,咀嚼過去辛酸的往事。
大搜查是獄吏和獸兵抽動的一條精神皮鞭。在流放者毫無防衛能力的情況下,這條精神皮鞭抽打你,使你的心再次出血。
幸好自從我在大學中精神失常過以後,從此我的神經便麻痹了,在監獄中,幾乎每天都會受到強烈的剌激,因為見慣不驚而熟視無睹,又因為熟視無睹而精神麻痹。
久而久之,我對「大檢查」中打人之類的暴行已司空見慣。我沒有毛澤東畫像,更無他的像章,倒使我少了挨打的擔心。
每次搜查,持續時間至少是五個小時,且往往是虎頭蛇尾,一般是從我這種「著名的」政治犯開始。開始時搜查十分過細,一邊搜查一邊盤問,輔之以打人、斥罵、撕衣拆被。
到十一點鐘,對犯人的人身搜查,往往才進行了一半,搜查的人大致因為人困肚飢,便加快了速度,不再像開始那樣窮搜猛查。趕在中午十二點鐘以前,便草草地結束。使後來接受檢查的人才往往僥倖躲過一次「洗劫」。
到了中午時分,在監舍里翻箱倒櫃的獸兵,便一個個從屋裡鑽了出來。一面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摘下口罩。一面抬著他們的戰利品——從囚奴身上、行李中以及監舍里搜出來的一切。
而流放者則帶著痛惜、飢餓和失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糧票、現金、大米、鹽巴、藏書、筆記等,一齊抬進了隊部辦公室。
緊接著,各組自行回到監舍,收檢整理被抄得亂糟糟的「窩」。清掃整理著滿地鋪草和泥灰,又一陣塵土飛揚。
打掃完畢,也清理完畢,各自暗暗地計算著這一次自己被搜去的東西。有抱怨的,有咒罵的。最後,在無奈之中,將院壩內曝晒了一上午的行李,重新搬回到各自的鋪位上,默默無聲地坐在鋪邊發獃。
(四)為一張畫像被打得半死
有一次,當大田組搜查到徐世均時,令他打開木箱,老管從木箱下面搜出了一張墊在棋盤下的畫報,畫報上有毛澤東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的畫像。
老管把畫報放在那木箱上時,臉上露出了一臉兇狠和猙獰,他向場外招了招手,五個獸兵立即圍住了徐世均。
徐世均還是一個一臉稚氣的剛滿25歲的年青人,被捕時還是一個中專的學生。
此時他被五個獸兵包圍起來,個個用凶神惡煞的眼睛瞪著他,他已預感到飛來橫禍,面色鐵青,全身直哆嗦。
大禍臨頭了,五個人將他圍定,發難的獸兵指著那畫報,向徐世均厲聲質問道:「誰叫你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光輝形像來墊棋盤」?
年青人已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傻乎乎地直立在那裡,等待五個如狼似虎獸兵的發落。
「揍這狗日的,看他今後還敢不敢毀壞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光輝形象!」一個彪形大漢話音剛落,便是一記黑虎掏心,從背後對徐世均「開拳」。
於是這個可憐的年青人,便象肉排球一樣,在五名獸兵的猛擊下,來來回回被雨點般的拳腳猛擊。聽著他撕心裂肺的慘叫,他的胸膛中似乎已被擊碎,流出來的血似乎睹住了候嚨,他已經叫喊不出聲來了。
沒有犯人敢圍觀,甚至於看一眼都不敢,所有接受檢查的流放者,都必須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原位上,偷偷地看一眼露出一種慘不忍睹的恐慌。
在一陣短促的慘叫聲和「嘭嘭」的拳擊聲中,徐世均倒在地上,發出低沉而又痛苦的呻吟聲。這時候,五個獸兵像惡狼一樣將他的五臟六腑從胸腔中摳出來,他已爬不起來了,五條惡狼才暫時歇下手來。
徐世均象死去一般爬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頭枕著的地方,被嘴裏流出的一大攤鮮血染紅。
等到大搜查以後,唐啟榮才把徐世均送往醫院,醫生面對著這個身負數十處嚴重內外傷的年青人,失去了救活的信心。唐啟榮回來后,回答圍著他詢問的人只有一句話:「要看徐世均的命大不大了。」
兩個月後,徐世均大難不死,仗著他的年青和蒼天垂憐,他居然從死神的魔掌中挺了過來,不過醫生說他斷了六根肋骨,加上嚴重的內出血,已成了二級殘廢。
後來我見到徐世均,他已不象從前那樣腰板挺直。而是彎駝著背,面色臘黃。為了一張畫報,徐世均付出了終生殘廢的代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