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1月7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六章:文化「大革命」
笫三節:文化的浩劫——人權的厄運
1968年這一年4月21日的晚上,我戴著銬子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法入睡,白天激動的餘波在靜夜中又喧沸起來,我真想同劉順森,或者張錫錕傾訴我的內心,但是我無法接近他們,聽見那睡在我前面的周學祝所發出的鼾聲,我便輕輕地坐起身來,這一天正是陰曆的三月下旬,滿天濃雲,院子里很黑。
我想到院壩里走走,但那是決不允許的,何況我戴著手銬,崗樓上的哨兵是要干涉的,弄得不好還會招來意外的麻煩。
我此刻想到「這大監還不如小監,倘如此刻我還在小監中,無論是糧庫還是羊圈,我嚴可以起身在屋裡徘徊,調整一下自己的神經。因為今天,對我來說,可算開始了一個新的起點。當著萬名流放者在審判台上「宣誓」,可不是一時痛快搏取他們對我精神上的一句稱讚話那麼簡單!
回想三十年我的人生歷程,還不滿二十歲被蒙蒙幢幢圈成了「右派」,中國人講名份!孔子就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
「右派」這頂我根本就戴不住的帽子壓在我頭上,實際上是用歧視,飢餓和勞獄壓迫我稚嫩的神經,扭曲、扭曲再扭曲。
過渡的刺激使我神經失常,過渡的失望使我想了結自己的生命!我就這麼為反抗個人的不幸,苦苦掙扎到今天。當我親身經歷了中國百姓的苦難,才在我無知和虛幻的頭腦中,紮下了對暴君仇恨的根。
然而:「決策不仁者險,陰計外泄者敗」。這便是我今天在審判台上表達的意願,也許,到了這個時候,我一直被扭曲的神經才得以恢復!看到了中國的前途,也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戴在我頭上沉重的大帽子被我甩掉了,我此刻的心情不再那麼壓抑,三十歲是我人生中一個新的里程碑!
(一)鉆死角的災難
「清宮秘史是賣國主義還是愛國主義」一發表,本該由毛所戴的叛徒、內奸、賣國賊罪名統統都戴在劉少奇的頭上。等待著把一大批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五類份子」又要增丁添口了。
那些正被划為走資派的人,為了逃避厄運,表現自己對毛澤東革命路線的忠誠,更以「極左」面孔對我們進行瘋狂的虐待。
新的場部領導派出了工作組坐鎮農六隊,制定了批鬥計劃,將六隊「頑固不化」的反改造份子進行了排隊,準備一個一個的推上鬥爭會收拾。
這樣的批判鬥爭,從55年反胡風運動開始,至今也有十三年的歷史,掌握鬥爭會的老當權派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知道斗垮一個被推上批鬥席上的人,首先要有一個足以使被斗者精神互解的「鋼鞭」,將被斗者行為中可以引起公憤的東西無限誇大,不惜無中生有的捏造。
例如:過去管過財務的,可以以帳目不清為突破口逼他承認自己貪污;愛佔小便宜的盡可以歸入偷盜;個性強,愛與別人逞強打架、必可以說他是「流氓」;有男女親密跡象的,更可以無中生有的說成「通姦」等等。
但是對於監獄長期關押的我們,什麼都扯不上,於是只好在「語言」和「思想」上做文章,被斗者語言稍有不慎,便會被無限上綱,扣上「對社會主義或三面紅旗進行惡毒攻擊」或「對偉大領袖造謠誣衊」之類的大帽子。
當然,像我這樣,不用他人戴帽自己就會承認的極端頑劣份子,便會以「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的代言人」「帝修反的應聲蟲」之類套上,最後只有用「死路一條」來結論了。
然而,經念得不靈,敲木魚的人會厭煩,有時鬥爭會反被鬥爭者搶了理,數落起老百姓的苦難,共產黨宣傳盡說假話之類的時候,甚至主持會議的還要借被鬥爭者之口,趁機大發牢騷,使鬥爭會越來越開不下去。最後,變成了參加會的人胡謅瞎扯的龍門陣會。
自從『毛主席語錄』問世以後,組織鬥爭會時根本就不講什麼事實。主持人都學會用毛主席怎麼說就給被鬥爭者定了匡匡。偶然出現那被斗者,據理力爭,那麼要使鬥爭會取得勝利結果,還必須仰仗操縱會議的打手班子。
文革一開始鬥爭會,無不以語錄開始,打手退神光,演出一出一出的醜劇。
四月二十一日,場部宣判大會以後,鹽源農場的氣氛一天緊似一天,首先是崗哨上的衛兵「加強防範」,列出許多新的規定,晚上解小便上廁所,只要一跨出監門必須呼喊報告。如果報告聲音太小,被認為沒有喊,輕則被老管們叫到崗樓下面罰站,重則哨兵從崗樓上下來人,一頓的毒打。
進出大門,必須先立正呼喊報告,得到崗樓兵允許后才准開步,否則便要被院子里的巡邏哨兵攔住又是一頓打!在這種緊張的「階級鬥爭」氛圍下,鹽源農牧場批鬥牛鬼蛇神的鬥爭會,便從農六隊開始了。
(二)「算總帳」
九月下旬的一天,剛剛吃過早飯以後,隊長徐世奎和管教何慶雲從出工的隊列中叫了八個人出列:
紅爐房的鐵匠吳興全曾當過鄧錫候警察的成都地頭蛇;木工鄧世權,一個在成都碼頭拜過袍哥紅旗管事的老痞子;當過國民黨軍隊上校作戰參謀,去成都參觀的朱國驥;曾任過原國民政府雅安城防司令的上校司令官王德全;曾是解放軍西藏軍區當過上尉軍需官,因投敵「判國」而受到成都軍事法庭判刑二十年的馬文華;以及周學祝,馮俊伯,代朝謀這些在六隊有代表性的「紅毛犯人」。
他們判刑前身份各異,「罪名」也不相同,但想從狗洞里爬出去,獲得減刑的渴望卻是一樣的,為減刑而不惜踩在其它犯人的肩上,滿肚整人的壞水都一樣。
被叫出列以後,他們開了足足一上午的會,到中午我們收工回來時,都還沒有從隊部辦公室里出來。
吃過午飯以後,何慶雲滿臉嚴肅的向全隊宣布,下午不出工,全隊學習,並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去,先將我的手銬上成反銬。我正猜測不知又要對我作何處理,何慶雲已經告訴我:「今天下午召開你的鬥爭會,反省這麼久,也該把污衊毛主席的言行及攻擊三面紅旗,文化大革命放的毒,統統地消了。」
自1962年我在孫家花園反省室里挨鬥爭以來,鬥爭會日漸少了,其中的原因,恐怕主要是這些鬥爭會無法開下去,比如說三年前在甘洛張棒棒組織的鬥爭會,幾乎變成了快要餓死的流放者的訴苦會。
近來,所採取的手段變成李培連所貫徹的「說服為主」,但沒理的理怎能說服人?說而不服,反被受教育者反過來說服了。
明明全國弄得來老百性啼飢號寒,怎可強人接受「形勢大好」?即是方法和態度再講究,要把黑的說成白的都只能枉費心機!
當然魔王在一片反對聲中,正在組織新的陰謀,毛就說,己找到使『社教』運動有效進行新的方法,生養修整已整四年,到他反撲的時機了。
現在,又回到五年前了。對於老參加鬥爭會的「運動員」,自反右以來,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我知道這樣的會早已「程序化」了。
第一步叫「退神光」,先對被鬥爭者拳打腳踢,輔之以口號,讓他先膽寒幾分,失去控制!接著便是在頸項上掛上水桶,使被斗者無法將頭抬起來,只有埋著頭接受批判,名曰:「端正態度」!
第二步才是檢舉揭發,參加鬥爭的人站在被斗者面前指奪著被斗者鼻子,一邊辱罵,一邊戲謔,罵得性起,時不時給被斗者的臉上,頭上扇上幾耳光,或者幾個人圍著被斗者像打排球一樣把他當演練拳藝的肉耙子。
最後圍斗的人玩累了,便讓被斗者頸上掛著水桶,彎著腰站在中央,而大家便各自吹著與鬥爭會完全無關的龍門陣。
我不知道,中外歷史上有沒有這種「鬥爭會」的記載,還是毛澤東階級鬥爭的新發明,而專其利的。
總之鬥爭會是對被斗者人格和身體的一種當眾羞侮,因經受不起這種人格羞侮和肉體折磨,文革中死於自殺的人無以數計,除非明白了這層用意,便不會被這種羞侮所擊倒。
何慶雲通知我以後,鬥爭會立刻進行,我還有點出其不意。按經驗,對付鬥爭會我要做的事,便是保護自己的前胸不被暴徒們打傷,今天雙手銬著,剝奪了我自衛前胸的能力,如果心黑的暴徒當胸給我兩拳,打斷了肋骨,或傷了胃、脾或下身,縱然不死也成了終生殘疾。
馬上想到該反穿一件棉被心應戰,哪怕是陰曆八月,為了防止胸部被打傷,熱一點也無所謂,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倉促上陣。
我從何慶雲那裡回到寢室正在納悶,鄧自權和吳興全兩條老狗,已經凶神惡煞地跟著我到監舍來,兩人連推帶搡的把我扭到了一年前關押我的那間臨時保管室里,現在那屋裡已經騰空。
屋子裡已塞滿了人,除「主持」會場的何慶雲坐在一張從辦公室搬來的凳子上,其餘的人全都站著,中間大約一米半徑的半園圈,站著從各組選拔出來參加鬥爭會的打手。
我被鄧自權抓進門來便被他猛地一推,踉踉蹌蹌還沒有站穩,就聽見那吳興全雷鳴般的吼聲:「把反改造份子孔令平抓出來」,周圍的人附會那喊聲一齊吶喊,喊聲振得屋頂的瓦閣子都在咯咯作響。
我剛站穩身子將頭抬起來,冷不防在我身後的馮俊伯和周學祝,一邊一記巴掌,打在我的後腦勺上使我一驚,正要扭過頭去向他問理,站在我兩邊的代朝謀馬文華,從左右兩側又給了我兩拳,與此同時站在我面前的王德權和朱國驥,用手指戳著我的額頭吼道:「你看清了,今天專門就是要打你的囂張氣焰,今天你不老實交待問題,便是自討苦吃!」
雙手背銬的我,即使沒有被吊上水桶,在幾個打手的包圍中,也完全失去了自衛的能力。那吳興全再次接連不斷的呼喊口號,他喊一句,其它的人跟隨應和著,聲音響得像打雷,接著,拳頭雨點似的向我頭上落下來。
神光退完,態度「端正」后,何慶雲假惺惺地止住了打手們的亂拳,眯縫著他的近視眼睛看著我,他今天既是檢查者又是督戰官,他要檢查所組織的八名打手,是否按預先規定的程序在進行。
周學祝第一個發言,這個周駝背自去年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公開表示以後,便成了何慶雲最相信的大組長。成立「特殊學習班」時,由李培連提名任了這個小組的組長,雖常常將我和陳力的言論記錄下來,打成「小報告」,但因為李培連主張,「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並沒有多去理會這條狗。
那時他裝出知識份子的溫文爾雅迷惑大家,因為知道我和陳力語言刻薄,打心眼裡渺視他,所以表面上對我倆十分謙恭,從不同我們發生任何正靣衝突,縱有不同「看法」提出來之前都要聲明:「僅供大家學習參考!」
文革風向徒轉,場部「工作組」一進六隊,他便靈敏地嗅出了全國的火藥味,立即變臉,六月二十八日晚上當著工作組的一出表演,活畫出那種轉風使舵,投機取巧的能事,加上對我的言行都記錄在他那本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能準確舉出說話的時間地點以及原話,這都是何慶雲所需要的。
這些材料既是向我「算總帳」的依據,又是他請賞邀功,爭取減刑的材料。
「今年3月16日中午,你在第二監舍門口,拿著人民日報指著那上面的標題,向全監舍的人高喊」這樣的世界領袖誰承認」?那標題寫著:「毛澤東思想是世界革命人民的燈塔」你還說,外國的人不像中國人那樣愚蠢,中國已經在他的引導下,連飯都沒得吃了,現在憑什麼拿來害別人?!」
「第二天下午,你在工地上散布現在不是秦始皇時代了,不用霸道統治中國是萬萬不行的……」
周駝背的鋼鞭材料剛剛抖出,那個鄧自權便接著喊道:「不許反改造份子污衊偉大領袖毛主席!」朱國驥也緊接著眨著他那紅腫的眼睛吼道:「孔令平不交待,今天休想過關!」
周圍一陣「毛主席萬歲」的口號,雖喊得七零八落,喊得肉嘛,但十幾個人關在這不透風的屋子裡聲音像炸雷,令人頭痛,根本也不可能有我申辯和發言的餘地,我只好沉默。
「還有」,周學祝拿著他那筆記本繼續地念道:「今年四月五日上午在菜蔬地你向王世春說:『紅衛兵是毛澤東手裡的洋娃娃,想怎麼耍就怎麼耍。』 你膽敢污衊紅衛兵,就憑這句話把你交給社會上的革命小將,就要把你捶扁,看你長得幾個腦袋?」
駝背話音一落,王德權立即補充:「你平時經常的把我們願意靠攏政府的人說成走狗、打手。今天要你說清楚,誰是走狗?」馮俊伯氣呼呼地吼道:「對,今天要你說明白,究競你是反動派的走狗,還是我們是政府的走狗。」又是一陣口號聲。吳興權扯足了嗓門吼道:「打倒反改造份子的囂張氣焰!」「孔令平不低頭認罪只有死路一條!」
「說,現在讓他說!」代朝謀吼道!「對,要他說!」馮俊伯和周學祝一齊朝我吼道!突然,我的頭上挨了猛的一拳。隨即一聲:「端正他的態度,他不說,就是軟抗!不說,就端正態度!」那是周學祝的喊聲,這喊聲如同號令,拳頭從四面八方雨點般向我的頭上身上落不來!
為了保護自己毫無屏障的胸部,我不得不將腰彎成120度,前胸緊緊貼在我的雙膝上,背朝著上方,迎接著拳雨。
突然,有誰對我亮在背上的洋銬子狠狠捏了一下!那銬子立即收緊,里圈的韌口像刀子一般地切入了我的手腕。一陣劇列鑽心的疼痛后,我感到一股濕轆轆的血水浸了出來。
「好了,大家停手吧!」頭頂上傳來何慶雲的聲音,那聲音里對剛才這一幕由他策劃的端正態度的開場,十分讚許!我被他從拳雨中「解救」出來,心中明白,為了鎮壓我的「囂張氣焰」,今天這緊湊的鬥爭程序中絕沒有我說話的餘地,在這時我只能咬緊牙關挨打,什麼也不說。
反正這樣的會以折磨人為目的,直到何慶雲向他的「領導」報告說:「我們已徹底斗垮了這個頑固傢伙,他現在再不敢在小組會上公開攻擊文化大革命了。」
(三)第三次絕食鬥爭
從下午兩點到七點,我被整整折磨了五個小時,晚上何慶雲打開了我的手銬,那銬子上的血垢已經變黑,他一邊故意看我的手臂,腿腳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累累傷痕,頭上頸上,更是疼痛不敢觸摸,一面還要奚落我,他的幸災樂禍顯然是對自己的詭計一種得意的欣賞,比之一年前,六月二十九日那晚剛來時,第一次打開我的土銬子的臉部表情,有多大的區別!
陳力被關進鹽源監獄,劉順森、鄧小祝,潘朝元被嚴密監視,成為一個個等待批鬥對象,使我無法接近他們,誰也不敢接近我,否則被發現后隨時可以被哨兵拉到崗樓下付以拳腳,在恐怖氣氛中個個只求自保了。
那一晚上我想了很久,最惡劣的時候終於到了。
我不可能對加給我的侮辱保持沉默,不作任何反應,但苦於無人商量,我又一次陷入極度孤立無援之中,已瘋狂的暴徒們更不講理了,如果用絕食來表達我對這場無理鬥爭的反抗,未必能對何慶雲起任何作用。
但是,我只能用這種「最無用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憤怒和反對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當何慶雲走來打開我的手銬時,我只向他宣布了我的決定:「我抗議昨天下午對我的無理毆打,從今天開始我將絕食,直到你們取消這種殘暴無理的打人會為止。」我的第三次絕食鬥爭就這麼開始了。
我開始絕食的第一天,天氣陰霾。九月下旬的鹽源已是深秋時節,身上少了血液似的,穿著棉衣還感到冷,今天我摸不清還繼不繼續開我的鬥爭會,所以,早上起來就作了準備,趁何慶雲打開我的銬子后,便趕緊把棉被心反穿著,等待著厄運的進一步降臨。
吃過早飯後沒有喊我出工,特別將王德權專門留了不來,並由他口傳了何管教的三項「指示」:(1)不准我走出本監舍一步;(2)每頓由他負責給我拿飯菜,但過一個小時不吃,便由他收回廚房,任何人不得偷吃;(3)不准我吃其它的食物和水。
交待完畢便同我一道留在監舍里,此人雖說當過雅安城的上校城防司令,可現在看不出一點威風凜凜的「師座」氣派!大概由於十幾年的監禁使他身材極瘦,面色臘黃,配以身著千巴萬補的棉衣,像乾柴棒一樣乾枯的雙腳支撐著乾瘦的身體,僅從外表看極像前清時期的乞丐。
平時他的生活極為儉省,凡有吃不完的罐罐飯都捨不得給人,而是留在碗架上,有時放過幾天那飯已經酸臭發霉,仍倒進他那鐵缽里,拿到烘爐房的爐子里煮開了吃。
不久前的一天,我們蔬菜組為了給苗鋪篩一點碳灰,以備過冬菜的保暖施用,在監獄大鐵門前那堆伙房裡倒出來的碳渣中篩灰,休息時他卻跑到附近垃圾堆里去,撿來一大捧又破又臭的破衣服,那是看守們的家屬倒出來的東西。周學祝問他,撿那東西幹什麼?他說:「洗乾淨了補衣服。」
下班后他果然把這些破爛,拿到自來水龍頭沖洗,當時非常缺肥皂,平時洗衣用的是一種叫酸姜草草根泡水,洗凈后晾乾,就在那件千巴萬補的棉衣上,留下這些撿來的花花綠綠的爛布補的巴。
他說進監獄整整十五年了,家裡從來沒給他寄過一封信,更沒有寄過一點吃的東西,全憑苦苦的熬過來的。看到他同我一樣的孤身一人,如果不是昨天的鬥爭會和今天由何慶雲指派他來「監督」我,我對他一直抱著側隱的同情心,可現在,我對他充滿了厭惡!
我問他:「你當城防司令那會,看到那些街上的乞丐,比你現在如何?」他尷尬的笑了笑,臉上全是苦澀,在我看來,他活得太可憐!本來可以不管的亊,可他卻偏偏要做當局的狗,軍隊中有如此的軍官怎能指揮部隊克敵制勝?
我忍著全身劇烈疼痛,靠在監舍的牆上,靜靜凝視著窗外灰色的天空出神。忽然,王德權走過來,坐在我的旁邊,和顏悅色向我規勸道:「我們已夠苦了,何必還自討苦吃?」我斜視了他一眼,這個把命看得高於一切的人,是根本無法理解我的,我看見了他內心深處,良知被扭曲顯示出來的無奈和尷尬。
「聽說你在場部以前絕食兩次?」他繼續問道。關於我絕食的故事,來六隊以後我還從來沒有向人提起過,他又是聽誰說的?我十分注意聽他怎麼說。
「我覺得何必去雞蛋碰石頭呢?比如說你上次絕食留下了什麼呢?大家都說你裝作不吃飯,暗地裡把自己的罐罐飯拿去同基三隊的小子們換雜糖吃。」
說到這裏,他那瘦削的臉上滑過一絲奸笑,彷彿在揭我的短,見我毫無表情,便接著說下去:「所以我說,玩這些都沒用,人不吃飯怎麼可以呢?我看你用不著給自己過不去,人到屋檐下,豈能不低頭,你我又算什麼?我看與其讓人奚落還不如吃飯為好!」他說完這番話,兩隻眼睛試探地盯著我。
對這個猥瑣的王德權,用自己可憐的小人肚腸來揣測我倒也罷了,反正他們根本無法理解我!可惡的是這何慶雲竟如此來詆毀和誣衊我!
這個政權對大批餓死的無辜農民,尚無一點自責和反省,今天在文革非常時期,發生區區一個政治犯絕食,不是自找苦受么?想到這裏,我的心裏開始彷徨起來……
晚上,院壩里下著濛濛細雨,隔著我所在第二監舍足有五十米遠,昨天那間對我拳打腳踢的會場,正傳來口號聲和打人聲,鬥爭會照開不誤!只是今晚的主角變成了蔡先祿。
我這時的心,被鬥爭會傳過來的野蠻囂叫和痛苦呻吟衝擊著,我的絕食鬥爭,連阻止招開這種野蠻的打人會都不與理會!不是非常悲哀么?但是,我仍然咬著牙關堅持下去!因為我們可不是隨意像兒戲那樣鬧著玩的。我不能壞自己的人格!否則中華兒女對暴力的抗爭都成了兒戲,中國人還有什麼價值和尊嚴?
兩天、三天,王德權不再同我說話,空閑時間他仍在縫補他的千巴衣,炊事員周玉生把罐罐飯送到我監舍門口,他便接過來放在我的床頭,一個小時以後,他又端出去放在門邊的窗台上。每天就只做這麼一個「動作」,他當然體會不到饑渴每分每秒在撕裂我肉體的痛苦。
我不禁想起兩年前在基三隊那次我同陳力的聯合「絕食」,那時那麼多年青人關心我們,不但口頭上聲援我們,其中確曾有人,用零花錢買來自己都捨不得吃的雜糖,悄悄塞在我和陳力的鋪下,直到將我倆分開的那一天才被鄧揚光查出搜了去,這王德權聽說我們用罐罐飯換雜糖,大概就是指這麼一回事。
現在,我卻孤身一人,所有同情我的人此時都自身難保,準備迎接不知那一天便輪到自己上台的「鬥爭會」。
其它的同難們都被這種兇猛的聲勢懾服,遠遠地隔著我,連經過窗口前都不敢向里望一眼,最多只會在老遠處向我投過來一束同情的眼光。
我雖沒看過民主國度里發生絕食的事,但我知道有這種事發生時,政府不但要專門進行調查和調解,對絕食人特別保護,在絕食期間還要對他們強制輸液,讓他們保持充沛的體力。允許新聞記者採訪絕食者,政府對絕食者提出的各種要求給與公開回答!
而今天,在「無產階級」專制霸道的淫威下,不但將絕食抗議的消息封鎖在高牆之內,還要用禁止被囚者在絕食期間喝水,以「徹底」征服一個手無寸鐵的抗議者!逼抗議者屈服。
窗外不斷地傳來高音喇叭的雜訊,那是場部的有線廣播站發出來的廣播聲。除了「奪權」,「奪權」的囂聲亂鬨哄一片,一點也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但我知道,那喇叭傳出來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聲。
這幾天在中南海,正是紅衛兵揪斗劉少奇的關健時刻,曾被規定為黨員必讀,紅極一時的《論共產黨員的休養》一書,突然成了一本「宣揚修正主義」的大毒草,劉少奇此刻正身陷紅衛兵的揪斗圍攻之中,也許他正處於人生最無奈的悔恨之中。
北京傳聞,在揪斗劉少奇的大會上,他對圍攻他的紅衛兵說:「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為什麼你們要違反憲法的規定,剝奪我的人身權,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可悲的是,這真是:「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歷史自會對劉少奇本人作公正的結論。在我看來,他只不過是一個用「共產黨員的修養」來包裝自己,充當獨裁政治在中國全面實施的吹鼓手,充當寡頭政治出謀劃策的幫凶,一個用三自一包這樣的修補,來延長毛澤東統治的幫閑政客,最後仍落得在獨裁營壘中自相傾軋的犧牲品。
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當時的歷史背景所決定了,封建專制之中是不會產生中國一代民主主義優秀鬥士的,劉少奇自不會例外。沒有民主主義意識紮根的社會中,是不會產生為中國民主事業獻身的領袖的。
有趣的是,從當時北京傳出來的鬧哄哄廣播聲中,有一則當時「北京五一造反兵團」在中南海上演的一幕「揪劉絕食」鬥爭戲。在這個組織發表的絕食誓詞中,依里哇啦的喊道:「為了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我們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頭可斷,血可流,絕食到底,不把劉賊揪出中南海誓不罷休。」
當然,在這場戲中所提的絕食鬥爭目標,肯定是要達到的。不過向一個即將淪為囚犯的人採用「絕食」,將他揪出中南海,可謂在中國文革上寫下了一則令人作嘔的笑話!當時也有這種權欲熏心的人會採用這種絕食鬥爭形式,達到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當時有一句出名的咒語「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么?」劉少奇算老幾?他不過是披在毛身上穿厭了的舊衣服!在毛澤東字典里「國家主席」不過是一個隨時可以廢去的傀儡。
不過,被他唆使的五一造反兵團的頭們,這種被人愚弄的人可知,今天愚弄天下人,明天也會被他們的最高統帥當成一雙穿破的鞋,扔進垃圾桶的下場么?
難怪何慶雲們對我的絕食,採取這樣的卑劣手法。他們既不明白我們在為什麼而鬥爭?也不會把我們的生死放在心上,還以為我也是同他玩這種「訛詐」的遊戲呢!
當然,像何慶雲這類人,壓根就不存在人性,一個「權」字指揮他的一切!這難道不是「文革」教育他們的嗎?這難道不是共產黨對他多年培養的么?如果當時劉少奇掌權,這些人也會「誓死」保衛劉主席的。
五天以後,饑渴將我擊倒在囚鋪上,與其說是缺乏營養威脅著我的生命,不如說是水在索我的命,何慶雲授權王德權,要他嚴密監視我嚴禁我喝水,存心讓我「生不如死」。我能不能挺過這關,全憑老天爺了。
窗外飛起雨來,鹽源地區十月便要進入風季,在雨季結束以前總要下幾天雨。我聽見房檐水滴進門前陽溝中的滴答聲,雨聲誘惑著我將身體移向靠窗子的位置上,把窗子打開把頭伸了出去,我多麼想它能飄進屋裡來,濕潤一下乾涸如火的嘴唇。
王德權警惕地盯著我,猜測著我打開窗子想幹什麼?於是把頭探出了門外,四下張望著。
那院子里沒有一個流放者,只有一個披著雨衣巡邏的土兵,見王德權鬼鬼祟祟的樣子,便向他這裏走來,向著站在門口四下探望的王德權喝道:「你幹什麼?」,王德權一驚,立即把頭縮了回來,滿臉堆笑現出一付諂媚的樣子回答道:「我看孔令平打開窗子幹什麼?」
哨兵板著臉指著他的頭冷笑道:「老傢伙你不要耍花招,以為會騙過我的眼睛。」
王德權平白無故的受了這幾句搶白,面子上尷尬極了,心底里一定在罵道,「老子在過去早剝下你的皮。」但他表面上仍畢恭畢敬的站在那裡,垂著頭裝出一副可憐相。
那士兵走進屋來四下探望著,見我睡在鋪上,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便回頭輕蔑的向他喝道,「老實一點,別耍什麼鬼花招」,才慢慢出去了。
王德權一臉尷尬,當著我又不敢發作,只是搖了搖頭,過了一會便開始「繼續勸導」我,重複說些要識時務,不要自討苦吃的話。我已沒有精力去理他,只躺在那裡,繼續舐著幹得冒火的嘴唇。
這一天夜裡,我實在無法入睡,飢餓像貓爪一樣抓著我的胃,可此刻已被乾渴所替代,整個晚上我兩眼盯著天花板,一秒一秒地數著:1、2、3、……腦子裡全是水!水!
聽到房檐水滴在水溝里的聲音,我忽然想起了放在床底下的尿盆,不知道那裡面還有沒有一點殘留的尿可喝,便爬起身來探頭去看,那床下放著的尿盆乾乾的連一點水印都沒有。我想起來了,絕食頭一天屙的尿已被王德權全倒掉了,以後接連已經五天沒有屙一點尿了。
我又盯著那鋪前的碗架子,不知那上面的碗里有沒有留著沒倒凈的水?我知道,一個正常的人只要七天不喝水便會死亡,那大概是因為血液因缺水而凝滯,無法正常循環了吧,何況我還是一個挨打受傷的人。
五天卧床,挨打的地方,青包雖沒那麼痛了,但傷痕依舊,出血處的血痂已幹了巴,我意識到我正向死亡一秒一秒地接近,倒真想一下子昏厥過去,什麼不知道,免去了那份難煞的痛苦。
此時我想,現在所有的人都盯著我,好像正經歷著一場馬拉松的決賽,無時無刻地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倘若我挺不過去,中途使絕食流產,必會被何慶雲在鬥爭會上,沾沾自喜的奚落說:「對反動派不能講人道,過去一段時間我們太寬大無邊,這些人囂張之極,你看現在我們遵循毛主席:『對階級敵人決不手軟』,以及反動的東西不打不倒的教導,他們便規規矩矩的求繞了。」
從今以後,我們將絕對服從高定額的勞動任務,將無條件的被無理的抽打辱罵,不敢反抗,像王德權這樣的奴才也會嘰笑我:「逞什麼硬骨頭,最後還不是服了拳打腳踢,真是濺骨頭。」所以無論怎麼樣,我必須堅持下去,悍衛人的尊嚴寧可死!
然而,又反過來想,在這幫失去人性的劊子手面前,用絕食正投合了他們殺人的陰謀呢,即使死了,拖出去埋了不算,照樣會被他們以「自棄於人民」相嘲笑,中共統治十七年來,在歷次運動中,自殺的人還少嗎!
這麼多年,無聲無息餓死的中國人有幾千萬!而活人,還不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呼毛主席萬歲。死人能損他一根汗毛么?而我如果能活到這個專制崩潰那一天,我不但要做埋葬這個制度的掘墓人,還會做這監獄暴力虐待的見證人,這可比悄悄去死強過百倍。
於是我那焦渴冒煙的喉嚨里,第一次吐出了喊聲:「王德權給我……水喝。」王德權詫異地放下手中的針線,揍過來盯著我,樣子怪怪的,不知道是在觀察我是不是馬上就要死去,還是覺得何慶雲的計劃終於得逞,我是不是要吃喝了?馬上把飯菜送到我的面前,我看見那裡面還有菜湯,我重新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我又低聲喊道:「我要喝水」,這一次他聽清楚了,卻連連擺手道:「啊,對不起,何幹事規定不能給你水喝。」他膽怯回答我,既怕違背了主人的規定,又怕我從床上翻身起來,抓住他死去,成了一條他欠下的冤魂孽債。
現在舌頭實在是犟住了,說話全是打哆嗦,「水,我……喝水。」我看著窗外的大雨。
說也奇怪,我的每次絕食蒼天都在下雨,是他可憐我而在垂淚?還是灑下這甘霖以支持我的勇氣?我想上一次絕食時,我就是接的那發黃的屋檐水解渴,使我堅持了整整十一天!
想到這裏,我拚命地從床上爬起來,那王德權吃驚地注視著我,等到我踉踉蹌蹌的從碗架上面取下了一個盅子時,他才明白,慌忙的來搶我捏在手中的盅子,一面發抖的問道:「你要幹什麼?」我直直地盯著他,估計當時那樣子,一定非常令人恐懼!但是毫無力氣的我,還是被他從我的手上搶走了盅子。
趁他轉身放盅子的時候,我突然衝出了門,赤腳站在陰溝里仰著頭,那從屋檐上如注般淌下的屋檐水,像甘霖一樣的沖刷著我的焦灼的臉,流進了我乾涸得裂開了血口的嘴唇。
然而我被王德權叫來的人強行拖進了屋裡!被重新按倒在鋪上。
五分鐘以後何慶雲從隊部辦公室打著傘來了,這一次他沒有說什麼!晚上加派了一個周駝背,兩個人守著我!
第六天晚上,唐啟榮進來了,按脈、聽心,一番診斷後,出去拿了一支針給我打了一針。第七天下午,頭腦似乎涼了許多,我被何慶雲叫到了隊部辦公室去。
「怎麼樣,硬骨頭還能撐多久?」他坐在我對面的辦公桌前,戲謔地開口道。對於面前這人,我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何況,此時我已衰渴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的程度,焦渴乾裂的嘴唇努了半天,想對他這種卑鄙的手腕提出抗議,想申明,我這叫絕食而不是絕命。
想說「飯是你們給的,為了表達抗議和蔑視,我絕食。但是水是蒼天賜的,我沒有也不可能絕水。」但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反倒是他幸災樂禍的說,「你不是絕食么,怎麼連房檐水都要偷喝?」
對這種無賴已無需再費口舌,從新閉上了雙眼。良久,他終於開口勸道:「我勸你放明白一點,不要自討苦吃,要知道我們對你有的是辦法,你不過是找活罪受,我勸你不要再去喝屋檐水了,還是吃飯吧,至於你提什麼條件,純屬多餘,鬥爭會開不開不由你決定。只要你今後不再亂說亂動,我們也沒有發瘋,把你整成什麼樣子,還不是你自己找的,所以,只要你保持沉默,我們不會開你的鬥爭會,這幾天,你沒有說話,你的鬥爭會不是停了么?」
好一個會下台階的何慶雲,好一個狡猾的狐狸。
雖然,我絕食開始提的條件答應了,但也只能適用於我一個人,而且還要用封住我的嘴,作為交換條件。不過,到了這種地步我也不想說任何的話!何況何慶雲的承諾,對我也算「小勝」了。我依然閉著眼睛什麼話也沒說。
「這樣吧!你已經整整七天沒有吃東西了,開始吃東西還不能吃乾的,否則腸胃受不了,弄不好會出大問題,今晚我已安排了炊事員為你特別熬了一鍋稀飯,先喝稀飯,把缺的水補充一下,才能開始逐漸進食。」此時他的語言非常軟和,好像又恢復到去年六月三十日,第一次他打開我的手銬時那種態度。
我沒有說話,眼下這個人可不是高德勝,這時我跟本開不起口,乾澀的喉嚨好像被粘住了一般。晚上炊事員端了一個小鍋走進我的監舍來,何慶雲早已守候在那裡,屋子裡圍了好些人,其中有劉順森還有蔡先祿,他挨得我特別近。
王德全拿著勺湊過了來要喂我,卻被我推開了,雙手端起那盛稀飯的盅子,卻控制不隱,哆嗦發抖,慢慢喝下那盅稀飯。
稀飯下肚,一股暖流迅速地沖貫著我已僵硬的全身,我想,這時候幾乎要停止流動的血液,開始從新在我的體內流動了起來。
還沒有過半個小時,肚子里嘰嘰咕咕直叫,我還沒有來得及站起身來,一股水像腹瀉一樣的瀉了我一身一床。何慶雲起身捏著鼻子走了出去。面對著如此失態,我只能閉著眼睛。
接著又是腹瀉,這才真叫對穿對過。比起上一次基三隊來,這一次厲害得多,大約是因為嚴重失水的緣故!
蔡先祿忙著來幫我脫下打髒了的衣服和被褥,順便在我的枕下扔下了一個小口袋,後來我打開看,那是一包他家送來的葡萄糖,我在心底里默默的感謝這位貌不出眾的人,感謝他的善良,他曾經是虔誠的基督徒,以後每在復活節的那一天,他都要頌讀經文,他常說:「願主清除人們心靈中的罪惡。」
(四)鬥爭潘朝元
果然,六隊的鬥爭會,並沒有因我的絕食抗議而停止。鬥爭會場已由原來那間臨時糧倉搬到了壩子里,還專門停下了生產,有一段時間從上午開始,將被鬥爭的對象扭送到院壩里臨時搭起的台前,整整一天在壩子里斗!其模式、喊的口號、程序與鬥爭我時一樣。
我能起床走動的那幾天揪斗的是潘朝元,潘朝元是當時農場中所關注的國民黨人員中級別最高的人之一,也是農六隊年紀最大,在官方看來最有影響的「歷史反革命。」他既不屑王德權的下流無恥,又不取張清雲的「見風使舵」。
平時一言一行頗有一點「萬古綱常擔上肩,脊樑鐵腰對皇天」的遺風,所以一直受鄧揚光的關注!被他列為重點監視的對象。
他平時言行一貫謹慎,遇到任何事都不急著發言,而是慢慢觀察。但是一旦出口,必「過經過脈」,切中要害,語言精練,這大概是他的文化素養和長達十七年的牢獄生活,積累起來的,因為他經常利用中共言行的矛盾,散布與政府明顯對立的言論,而又不被抓住,所以當局始終把他看成一個最危險的人物。
例如去年六月二十八日晚上,我和陳力因發表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大鬧農六隊,而遭到禁閉。第二天晚上,工作組仍然繼續舉行各組討論會,討論題目依然是:「你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這一次蒯處長指名點姓要他發言,開始他一直不願說話,耐不住蒯處長的一再催促,於是,他便講出了如下一段見解:
「依我看,黨中央根本不可能出現絲毫不統一,這道理很簡單,不是說毛澤東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么?何況他說統一戰線是一個法寶,對於非共產黨員的人,尚且要團結他們,共同為中國革命而鬥爭,怎麼可能對一起打江山的久經鍛煉的共產黨人,說他們是叛徒呢?如果誰這麼說,我認為這是對中國共產黨的誣衊,對共產黨的誣衊就是犯法。」
「所以,我認為,我們不能隨便談中國共產黨的鬥爭。毛澤東在關於正確處於人民內部矛盾。第一條就規定得清清楚楚,他說:有利於團結各族人民而不是分裂人民。人民都不允許分裂更何況中國共產黨內部。至於文化大革命是怎麼一回事,我確實糊裡糊塗的,我們是接受共產黨長期教育的,不敢亂說,也不能亂說。」
這一段話講得那蒯處長在旁連連點頭,那周學祝看主持會場的人都在點頭讚許,也想唱一段文革頌歌,又覺得這不是時候。
我與他相處,始於我剛剛到孫家花園工廠第一天,有緣使我們至今很少分開過,我了解他藏而不露,秘而不宣的個性,在六隊我不止一次聽他講戰國時期齊魏爭霸中「圍魏救趙」的故事。
對秦始皇統一六國的評價,他講出來的就不是中共文革對贏政統一六國的肯定,而是講他濫征民工修長城,築阿房宮,對當年僅兩千萬人口的國家行督責暴政,對無辜老百姓無端殘殺,以為這樣可以保住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了。然而,他在沙丘剛剛歸天,陳勝、吳廣便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劉邦在沛縣聚眾起義,秦王朝便在人民的反抗中,結束了短短十五年統治。
由於他平日待人寬厚,時時站在長者位置上給周圍的人幫助,他年事已高,無論資歷和知識都是六隊的同難中無人相比的,大家都尊稱他為「潘翁」。
他平時作為,被當局在犯人中的耳目收集,何慶雲對那「潘翁」稱謂十分反感,因此就認定他在六隊中處在「坐地使法」和「搖鵝毛扇」的位置,特別受到「關照」。所以繼我的鬥爭會,便把他推上了批鬥會的「主席台」上。
不過,他畢竟不像我借「申訴」為屏障,常出怨言。開我的鬥爭會,我說的話信手掂來,平日抗拒出工頂撞幹部「違犯監規」的事,不勝枚舉,只消何管教一布置,向打手班子一交待,便立刻可把我抓出來,打罵齊下或刑具交加,或絕食收場,頗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令何管教感到棘手。
可鬥爭他就不那麼容易了,說言論他並無公開攻擊中共的東西,講他公開抗拒出工,呼喊煽動性的口號,或逃跑就更沒有證據,縱然可根據「語錄」本的條條給他加罪,但要斗垮他就不容易,所以他的鬥爭會往往以冷場結束。這次何管教經反覆收集,找到三條「鋼鞭」要他在批鬥會上「老實交待」:
第一條是根據當時「中央文革領導小組」下發的文件,要求各地利用文革的大好形勢,認真清查在管期間的歷史反革命份子,過去沒交待完的餘罪。
何慶雲進行了排隊,認為他極有可能「餘罪未清」。因此,在這次「批鬥運動」中要他主動交待:解放前夕任金華地區行轅主任期間,殺害共軍的餘罪。
第二條:根據周學祝的記載,兩個月前有一天在開晚飯時,因天下了雨,院壩里地上有點滑,抬飯的炊事員在進入監獄大鐵門時不小心滑倒,隨著抬飯杠子從他的肩上滑脫,盛著滾燙的稀飯桶傾斜著地,巨大的慣性使飯桶幾乎側翻傾倒。坐在蔬菜組最前面的老潘失聲驚叫:「飯桶要倒了。」
被後面的周學祝聽成「共產黨要倒了」!並加油添醋,說當時潘朝元正在讀報,那報紙上正是北京「反二月逆流」的綜合報導,他脫口而出這句話,分明別有所指。
這便成了鬥爭潘朝元的第二大罪狀,叫做極端仇恨無產階級專政,公開詛咒共產黨垮台!要他在這次鬥爭大會上徹底交待。
第三條:也是根據周學祝的筆錄,當時根據犯人的食油供應,每人每月有二兩菜油,二兩豬肉。炊事員為了集中使用這點油,平時按勞改隊常規每頓都是無油的水煮菜,每周安排一頓油煎菜,被稱為「小牙祭」。
這可是一個月只吃得到四次的油煎菜,所以每逢打小牙祭時,炊事員為了打給每個人的菜盡量公平,所以每瓢菜總要沾點油湯,舀時手中的瓢篩了又篩。
有一次,潘老端著一份剛剛從菜盆里接過油煎洋芋絲,帶著詼諧的口吻說:「喏,你們說人蔘貴,我看那李正祥打菜的樣子,真把洋芋絲當成人蔘須了,哎,人蔘須,你們說像不像?」
這句話經周學祝一翻製作,變成了在勞改隊吃一頓洋芋絲比吃人蔘還要精貴,實足反映了潘朝元對現實生活的不滿。
今天說到這些,你未必相信當時監獄里充滿荒唐,狗腿子挖空心思想立功減刑,到何等卑鄙的程度!
經何管教一整理,潘朝元犯有殺解放軍隱瞞不交待;在服刑期間攻擊黨的「人道主義改造」政策;公開詛咒共產黨早日倒台,三大罪狀,潘老成了隱藏極深,死不接受「改造」的歷史反革命份子。
「文字獄」是中國封建專制實行獨裁的手段之一,中共的「無產階級」專政建立之初,民國廢棄不用的這種殘忍做法,被各級爪牙濫用,其泛濫遍於中國。文革時期姚文元寫出《評三家村扎記》,把文字獄發揮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歷代王朝中在文字上做文章的著名皇上,便是出身微濺當過和尚的朱元璋,由於忌諱他當和尚的童年,所以對「光」「禿」一類的字眼十分忌諱。朱元璋起事,曾被官軍稱為賊!做皇帝后,他最忌諱這賊,在官員進表中不能用「則」。
有一次,一位官員上表中有一段文字:「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他看后罵道:「生」者僧也,「光」是剃髮,說我是禿子,「則」是明目張胆說我當過賊。於是,降旨殺頭。
毛澤東必竟不像朱元璋這文盲,隨意加以附會,但民間有人說「朱毛聯手」他便硬說是影射「豬毛」來咒罵他。寫他的語錄,錯一個字而落入死獄者何止一人?朱元障還只限於在官員上表和儒生作文上大造文字獄。
對毛澤東三個字犯了名諱的老百姓受到追查,坐牢的就更「群眾」性了。姚文元、康生等人用筆殺人,使著名中共黨內秀才鄧拓喪命。過去在宮庭里發生的慘絕人寰勾當,經毛澤東的文革寫作班子一效仿,便成為遍及國中之災了。
像鹽源這種偏僻的山野之地,周學祝這樣的小倀鬼都會根據流放者的隻言片語,牽強附會的拿到鬥爭會上作為鬥爭材料,在全國各地也不知有多少?必競是近代,殺人也貼告示。
文革期間看到貼出殺人布告,動輒就是一小批,這些布告中,根本不以「法律」為準繩,抓住「犯人」的隻言片語,死在倀鬼們製造的冤獄的無以數計。
何慶雲扭著要潘朝元交待「餘罪」就鬥了他三天。那正是我開始絕食以後,鬥爭會的場地離監舍較遠,那幾天,我睡在床上聽不清楚那裡在鬥爭誰。加上王德權的嚴格監視,我也無法知道鬥爭會的全過程。
直到後來,我才聽說,就連「潘翁」這個戲稱,也被說成反革命份子加的「官號」,用來煸動人心之用,被何慶雲一口咬定,鬥爭會變成了對他的逼供審訊。恐怖氣氛,籠罩了農六隊,那幾天人與人相逢,眼色不對都要拿到鬥爭會上追究。
還好,「偉大領袖」,因施政上太不得人心,使皇威「一落千丈」。加上共和多年,共產黨的信條,已無封建皇權那麼大。他的復辟,以及為復辟而恢復的封建時代種種酷刑,施行起來有相當阻力,所以才不至於肆無忌憚校仿古代皇帝的做法。但其玩弄百姓的手段可謂集古今之大成所沒有。
(五)王氏膏藥
從1967年4月27日,在農三隊召開的那次全場宣判大會後,農六隊便成立了「嚴管組。何慶雲將平時認為對政府最不聽話,想越獄逃亡的人收進了這個組中,這個組出工時,要集合點數,並由兩名武裝士兵押解外出,劉順森,王世春,劉資元,鄧小祝等人便是這個組最初的組員。在八月批鬥的人中這個組便佔了三人,鬥爭會最後一名運動員便是嚴管組的王世春。
雖然這個人平時喜歡信口開河,嘩眾取寵,按其人品和素質不是當局特別關注的重點人物,然而他的一段對毛澤東語錄的「評論」,確是別開生面,十分「惡毒」,因此而將他關進了小監,並上報材料至鹽源法院,準備以他「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罪惡秋後問斬。
事情翻開一年前的老帳,去年十月份在全隊疏通堰溝的勞動時,他向身旁的人挑逗性的發問:
「都說毛澤東語錄靈驗得很,一句頂一萬句,但你們可能不知道,這紅寶書靈在那裡?」大家都摸透了他的脾氣,為了嘩眾取寵經常說一些笑話。便有人逗他說:「王世春,你又有什麼新發現?不妨說出來我們聽聽。」他便做了一個鬼臉說道:「紅寶書」,可以燒成灰作毛氏膏藥,也可以口服,包醫百病你們可曾聽說?
周圍的人都把臉轉向他,尖起耳朵聽聽他說些什麼?王世春見大家的注意力已被他吸引過來,便歪歪嘴做了一個令大家發笑的鬼臉開口道:「江湖人士王世春特為大家開出『寶書一族』藥方,供諸君一試,爾等聽著:有病可以治病,無病可以強身。
你若是害了多年的老哮喘,可以取毛主席語錄一本,燒成灰後用水沖服,立馬平咳止喘,化痰祛寒,每日早晚服用,十天一療程即可以斷掉病根,此方名曰:《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散》。
你若患多年不治之風濕老頑疾,則可將寶書灰調入老白乾二兩貼于患處,只消一夜,你抬不起的手,直不起的腰,舉不動的腳,都會靈活恢復如年青時候一般,此方名曰:《被敵人反對是好事》追風祛濕膏;若不加酒,孕婦則敷在小肚皮上,則可以保胎補血,養陰養血,此方名曰:《好得很,完全不是什麼糟》安胎藥;小兒用來貼肚臍眼,包管他夜不流尿,不哭不鬧,此方又名:《綱舉目張》膏!咳!還可貼在你的丹田上專治陽痿,保管你雄風勃起,此方又稱:《東風壓倒西風》春藥,如此良藥各位不妨都試用一下。」
當時正值文革初潮,打人風初起,空氣已被弄得十分緊張,被他這麼一取笑,大家都哈哈大笑不止。「萬歲」經典,如此嚴肅的禁區,竟被他輕鬆之中奚落無餘。在周圍一片鬨笑聲中,被值班員馮俊伯掏出筆記本記錄下來,當晚即報告鄧揚光。
不過,當時還沒有任何人注意。事隔一年後,卻被何慶雲翻了老帳,指示批鬥小組將王世春推上了鬥爭會的「主講台」。
殊不知,一連三天挨打鬥爭,王世春便招架不住了,立刻在批鬥會上連連認錯,希圖用告饒的方法使鬥爭會不再繼續下去。他說:「那天發生的事,本來在逗大家樂,並沒有想到就此犯下了侮辱偉大領袖的滔天大罪。今後絕不敢胡說八道了。」殊不知他這麼一自白,反倒激怒了主持會議的人。
如此精心組織的批鬥會,豈容幾句認錯就可金蟬脫殼?非但沒有讓他「下去反省,寫出檢查」了事,反而加大了「火力」。
接連幾天的鬥爭,暴拳已使王世春遍體鱗傷,將他的左腳打瘸,腰部打傷,彎著身子,再也抬不起頭來,在拳打腳踢下王世春跪地求饒,聲淚俱下的認了「罪」,一面抓屎糊臉把什麼「想組織監獄暴動」、「組織反革命集團」。這些根本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的屎盆子,都拿來扣在自己頭上,還上挖曾祖父那輩,說他的祖先如何如何對共產黨刻骨仇恨,把死去一百年的亡靈,也請來在鬥爭會上陪他挨斗,賭咒發誓,再也不敢污衊毛主席了。
殊不知一百年前共產黨還沒有出世,這不明明又讓何慶雲抓了辮子,把自己越套越緊?再次的拳打腳踢,逼著他寫了一個洋洋五千字的「交待材料」。承認他是六隊中最最狡猾的反改造份子,而被戴上刑具下到小監中,聽候「秋後問斬」。
直到三年後,林彪亊件發作,對「毛主席語錄」在犯人中清查時,他才從小監中活著出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