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1月1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五章:流放鹽源農場
第六節:第二次絕食
1965年9月中旬的一個上午,我們收拾好自己的破爛行李,跟著鄧揚光搬到了緊靠著場部的基建三中隊。這是一個剛剛新建的,以關押青年刑事犯為主體的中隊,設有機械組和基建組兩大組,集中了具有一技之長的年輕人。
基建組有從事製造磚瓦的、有從事建設房屋的、有從事木工的,機械組主要是拖拉機耕作、保養、維修,我們所住的羊圈從此空著,一年以後,在這一面山坡上建立的農六隊,又將這裏當成了真正的羊圈。
就在到基三隊來之前,鄧揚光一副嚴肅的面孔向我們宣布說:「經過你們一年多的反省,你們應當體會到政府對你們施行的人道主義教育:反省期間給你們毛主席著作;給你們報紙看;讓你們了解國際國內的大好形勢,想來你們已經對自己的反動觀點有所認識。現在我們又把你們放回大監,給你們從新在勞動中進一步改造自己的機會,希望你們珍惜這個機會,從新做起。現在,你們應當對這一年多反省作一個小小的自我總結,將你們通過反省的收穫寫出來,特別要重點批判修正主義觀點。」
我和陳力聽到這翻話只是相對一笑,倒是懷疑這位貌似正統,外表嚴肅的監獄管教頭,將我們寫的那麼多「材料」弄到哪裡去了?我們可沒有共產黨作風,專以裝糊塗胡弄人為能事,說的一套,做的又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套,在小監中,我們所寫的與他所希望的完全相反,難道還不明白嗎?
當然在這黑白顛倒的年代,欺騙己成普遍原則,我們倆只好用沉默不答來回答這位管教。他明明知道我們不會寫什麼「反省」,又拿什麼來胡弄他的上司?
基建三中隊當時的編製一共160人,我同陳力分別編在兩個作業組中,因為已經有一年沒有勞動,走起路來有一種虛弱的感覺,尤其是陳力,下掉那沉重的腳鐐后,好幾天走起路來一跳一跳像一個袋鼠。
當時我所到的小組,正在修補通往古柏和白鳥兩個分場的馬路,早出晚歸全靠步行,而我根本無法跟上,所以仍然在監舍看報。
大約十天以後,管教幹事童某把我們叫去,說為了體現政府的人道主義和「感化」政策。規定從明天起,半天參加勞動,半天反省學習。
由於我無法跟隊去修路,所以安排給我的任務是給基三隊所管轄的磚瓦廠「收方」,每天我要清點在那裡勞動的每個人所打磚坯的數目,以及燒制熄火后出爐磚瓦的數目,並寫在一本專來記載的本子上。
基建三隊的成員多半是關過少管所的孩子們,在飢餓年代里,他們絕大部分都沒有上過學,因飢餓而去偷竊,甚至於為了幾個饅頭而去殺人的就有一半以上。但是這些人中絕大部分良知並沒有泯滅。求知慾和追求真善美的人格秉性,依然存活在他們身上。
在強烈的求知慾下,他們把熟記水滸和三國演義的陳力當成不可多得的良師。經常的聚集在他的身邊聽他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一章一回地講倒「宋江怒殺閆婆惜」,說宋江如何上了梁山;從「桃園豪傑三結義」講到「七星壇諸葛亮祭東風」說赤壁大戰。
這些故事對他們產生很大的吸引力。其實這些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故事,他們也從戲曲和民間傳說中知道過一些片段,但並不知故事的來龍去脈。從他們聽故事的專註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們把我們當成五體投地的師長。經常圍聚著陳力直到深夜十二點以後,不願散去。
我們漸漸把故事拉向近代,轉到他們很少聽過的譚嗣同戍戌變法和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革命。讓他們明白,自由平等是人類美好的追求,並不是毛澤東污衊為資本主義的洪水猛獸,漸漸把他們的興趣和話題,集中到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問題上。
在我們啟發下,他們坦露出他們心靈中的空白。例如他們始終沒有去想,也從沒有弄明白,今天和平建設環境,搞得連飯都吃不起,原因在那裡?豈是『天災』『蘇修』可推諉?中國今天的災難是怎樣造成的?他們為什麼從小就沒有讀書?為什麼糊裡糊塗就進了少管所?這些長期被中共的欺騙愚弄得一無所知的人們,開始明白一直沒弄清的問題。
當他們向我們詢問小監里的種種傳聞時,我們告訴他們真實的故事。揭露中共打著無產階級專政旗子,干下對人民血腥鎮壓的種種事實;他們心中許多人因此而茅塞頓開,例如孫明權以後還在抗拒暴力鬥爭中,做出轟轟烈烈的事。
然而,就在陳力故事會的人群中也有頭腦糊塗,對當局抱著幻想的人,陳力的故事會很快被嗅覺靈敏的場部管教科所注意,鄧揚光再次親臨基三隊,當面警告陳力叫他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執迷不悟,在犯人中繼續「放毒」,聲稱政府的教育和挽救,不要被錯誤認為「軟弱可欺」;我們的言行一筆一筆的記錄在余幹事那本記錄本上,我們終於惹來了新的麻煩。
九月下旬的一天,余管教親自主持了陳力所在小組對陳力的批判會,會上余管教翻開他那本記錄本,有時間有地點的列數自我倆進入基三隊的一個月時間里,在犯人中散布的種種「反動」言論。
可是這一次批判會完全出乎主持人的意外,陳力用辛辣的語言單刀直入挖苦了他:「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么?余幹事,你為什麼老愛用你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話騙人呢?老百姓面臨饑寒交迫還成天喊形勢大好?你不覺得食不果腹的境地里,不敢說真話是可悲的嗎?你自己已經麻木不仁了,還要強迫別人俯首聽命,這不是甘當奴才么?」會場報以哄堂大笑。
懊惱成怒的余管教終於撕下了「感化」教育的面紗,當場宣布,對陳力重新帶上手銬,並從即日開始,全天參加勞動。
與此同時,由於我在收磚坯時虛報,在窯子上與陳力相互呼應,攻擊共產黨政策。故而取消我的收方資格,同樣從即日起全天體力勞動。
九月三十日為了抗議這種野蠻的暴力壓服,我們早上拒絕起床,拒絕領食囚飯。這一次我總結了上次古柏絕食的經驗,預先以書面的形式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隊部答應停止批鬥會,停止刑具,停止對我們強迫性勞役。
我們心中十分明白,採用「絕食」這種在文明高度發達的社會中,反抗迫害的政治鬥爭手段,是不適合於草菅人命的「無產階級專制」主義的。這根本的原因在於當局是沒有道理的,然而我們處在一群對我們十分友好和支持的青年中,因而是可以產生感染,擴大影響的。
中午,鄧揚光來了,他可能是因為同我在古柏的較量中,自認為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掌握了挫敗我們的訣竅。他板著臉走進了監舍,一大群年青人圍在屋裡,正同我們倆交談。
進來后,他要大家統統離開,然而大家要看這位頭號管教,怎麼處置這兩個頑固不化的份子?圍在房裡的人反而越來越多。鄧揚光大聲問道:「你們倆吃不吃?」我倆不屑回答他這種多餘的問題。
鄧揚光環顧了一下四周,皺著眉頭,現出十分的不滿意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帶著那余管教邊說邊走了進來,那口氣分明是在指責余管教。余管教沒有吭聲,但一臉的不高興,一走進來便怒氣沖沖地指揮兩個小組長,將我的鋪位,搬到隔壁木工組的監舍里,接著又把陳力的鋪位搬到一間保管室里。
這麼一搬所有圍觀的人便散去了,一直折騰到下午一點多鍾,所有六名年紀稍長的老木工都被叫了出去,屋裡只剩下鄧大人、老葉和我。
然後向我宣布政策:「我們執行政府的人道主義,從現在開始,每頓的飯菜都按時地給你送來,如果你不吃,那麼到了下一頓,便將上一頓沒吃的端走,只留下當頓的,你吃不吃是你的事。」
說畢又轉身向老葉交代道:「你按時送飯,只有送飯來時才能開鎖,送完飯便將房門鎖上,」說完后還補充了一句:「他們倆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我和陳力聯合的絕食鬥爭就這樣開始,同上次在古柏那次孤軍奮戰相比,我踏實多了。我知道許多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我倆雖相隔一方,心中對這次絕食能否爭取到三個基本要求?沒有絕對的把握。但人們的支撐鼓午著我,監獄方也有明顯的分歧。
這是又一次毅力和意志的考驗,可以說每一分鐘都在受刑,這是饑渴和生命的搏鬥,尤其是第四天以後,因為沒有水喝,我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喉嚨里已經打不過轉。靈與肉在拼搏,每一秒鐘都要靠意志來克服饑渴的難受!
正好,天忽然下起雨來,這也許是十月鹽源的最後一次大雨。我掙扎著站起身來,爬在窗子上,凝望著灰色的天空,於是,我顫抖著拿起了盅子,將手伸出那鐵條窗框,伸向那窗前屋檐滴下的雨水,這可是天賜的自然水。而不是統治者送來的水,為了堅持下去,我喝下了這發黃的屋檐水。
我真沒想到,我竟然熬過整整十一天這麼長時間!心裏雖然已經很慌亂,但腦子裡依然十分清醒,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我在等待著場部對我們所提要求的最後回答。我的窗下幾乎天天塞滿了人,他們常常被余管教驅走,驅散了,余管教轉個背又來了,他們關切地看著昏睡在床上的我,彼此悄悄地議論。
第十一天下午,農場的最高行政長官高德勝終於露面了。
兩名壯實的少年犯把我從床上架起來,跟著余幹事,輪流背著我,踩過剛被雨水浸泡的泥濘操場,到了場部那熟悉的石梯坎,我被背上了石梯坎最高處那排平房,背進了「場長辦公室」。
坐在我對面的皮沙發上五十多歲的書記兼場長,瘦長的個子,面容蒼白,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尊容。在他的旁邊坐著矮胖的陳文仲,今天鄧揚光不在。進去時我被扶到高書記對面的椅子上,陳文仲死死盯著奄奄一息的我。
等我坐好以後,高書記開始發話:「今天找你來是想了解一下,你有什麼想法?改造嘛,不怕犯錯誤,我們的目的是改造思想,不是消滅人的肉體,這是黨的一貫政策,今天你可說說現在的思想,有什麼要求也可以提出來。」他操著一口鼻音很濃的陝北口音,語氣柔和。
因為久積的敵意,我築起了一道心理上預設的防線。略微停頓了一下,他繼續慢慢地說下去:「當然,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但是你必須清楚你的身份,所以你不能無理取鬧,提出一些不合實際的要求。同時,你可以保留你的觀點,但你必須服從真理,在真理面前修正自己的錯誤。」
看來,這位農場的最高元首,一直都十分關注我們。聽得出,他細細地讀過我們在小監中所寫的東西,同時說話很謹慎,留著充分的餘地。
一名工作人員,給我遞上一盅濃茶。陳文仲示意要我喝水,他們當然清楚我的身體狀況,我搖了搖頭,因為在沒有達成任何協議之前,我不可能接受對方任何的食品,包括送來的茶水。更何況還有一個陳力,我們必須採取同一行動,即使恢復吃東西。
我明白,面前的這位農場最高長官,要我說出這次絕食的要求。
「好吧!首先我認為我和陳力都沒有錯,我們所講的都是中國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實,我們不能接受變相毆打的鬥爭會,陳力也不該因此而帶手銬。」我說話非常吃力,我自己都能聽見我說話的喘氣聲。
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們剛從小監出來,腳是軟的,不可能馬上參加小組勞動。我們的條件就是在絕食前以書面形式寫下的三條,我相信高書記不僅知道,現在要我複述出來,好給個答覆對吧,我的話只有這些了。」
又停頓了五分鐘,陳文仲發話了:「孔令平,首先,我們並沒有對你們進行毆打,誰也沒有布置召開你們的鬥爭會,但是,我們絕對不允許你們亂說亂動,特別是明目張胆地攻擊三面紅旗和大好形勢。余幹事開會批判你們沒有錯,目的還是幫助你們改正錯誤的認識,就像我們幹部誰如果有錯誤,我們還不是照樣要批評幫助,至於有人在批判會上動手打你們,那是錯誤的,我們從來就禁止這麼做,否則怎麼叫思想改造以理服人?」
他這一翻侃侃論述,很嚴密。可以說實際上已經答應了我們的第一個要求,但沒有認錯,這乃是中共的「原則」。
「至於刑具嘛,我們可以下掉,刑具本來就是對犯人超越常態的越軌行為一種防範手段,只要你們不再公開放毒,我們根本沒有必要給誰戴刑具;關於勞動的問題,首先你們是犯人,結束反省,參加勞動是必須執行的,由於開始勞動有些困難,需要一個適應過程,我們會合理安排的。」
陳文仲的這段宣布,是照已經起草好,經過周密思考和討論才作的決定,既答應我們的條件,也是替他們打圓場下台階。
「不過也應該講道理,大學生嘛,有理性,不要一味的任性。生命是可貴的,不應當用生命開玩笑,所以你們應當正常生活,不吃飯怎麼行?能解決什麼問題?」這才是他今天要表達的最後意思。
說完這翻話他注視著我,我想,當時的我的樣子一定像死人一樣可怕!
我被剛才背我來的兩個小夥子背回基三隊,隨後兩個小夥子又將陳力背到場部去。
晚上,余幹事親自跟著老葉為我送來了特地熬制的白稀飯,一直守著我直到看我吃完後方才離去。一盅稀飯剛剛下肚,沒過半小時,腹中便咕咕直叫,接著便是水瀉般的腹瀉。剛剛喝下去的稀飯穿腸而過。看來似乎一點都沒被身體吸收,反而我的身體就像虛脫般的,大腦似乎已經失去指揮能力,全身輕飄飄的。
心裏卻有說不出的難受,像剛剛生了一場大病,如此整整折騰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才昏昏入睡。
第二天照例是稀飯,不過裏面加進了糖,這一次喝下就不象昨天。身體漸漸的感到暖和,用手觸摸自己的腳,已能感覺出那冰冷的腳心。
第三天,前天送我去場部的兩個小夥子又奉命要將我背到場部去。但是,我已經能起床慢慢走路,便柱著一根竹竿,在他們的攙扶下,由余幹事跟著,再次來到場長辦公室。
同前一次的坐位完全一樣,我的對面除了這位高書記就是陳文仲。不過,在我們的對話開始之前,陳文仲打開了一個放在他面前的綠色文件夾,待我坐定以後,一邊向我提問,依次的記錄下我的姓名,年齡、籍貫、民族、出身和原判罪名,刑期。我知道這乃是一種常規的「預審」。
看來,場部是把我們這次絕食鬥爭,當成了一個案子來「審理」了,也許還兼有對我幾次申訴的答覆,所以,我在心裏揣度這位高書記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完成這一套程序記錄后,陳文仲要我當著高書記的面,暢訴自己的觀點。特別還強調要我「不加保留,和盤托出向黨交心」。
我十分厭惡這「交心」二字。這仍是中共的職業黨棍們一種時髦的用語,划右派時,正因為這「交心」而使多少幼稚的學生「蒙冤」!
我看了一眼這位臉色蒼白,已上了歲數的高書記,雖然也在猜測對方的意圖,但是我已經沒有學生時代那種惶恐不安,抱著請求寬恕的「幼稚」了。既然已在我的文章和大會發言中,公開講了中國老百姓所不敢說的。今天當著這位場部的第一負責人,反而緘口和隱瞞,只能表明自己的膽怯和虛弱!所以,我當然要說,不過因為身體極為虛弱,提不起精神來,我的說話中氣不足,語音低沉,顯得疲憊不堪,中間不時因氣換不上,幾次停頓。
攻心
首先,我表達了我的冤枉,學生時代的我,並不符合右派份子六條標準之任中一條,在我幼稚的學生頭腦中壓根就沒想過推翻共產黨。接著,便按照我的經歷,從下鄉一直講到現在的全部過程,重點講對「三面紅旗」的切身體會,列數中國的災難現狀,痛斥「階級鬥爭」的殘酷,痛斥中共公開欺騙百姓的愚民政策。
這位農場的第一把手沒有打斷我的話,從他一支接著一支抽煙的動作,看得出他在緊張的思索著。聽到我對毛澤東指名點姓的痛罵非但不加制止,甚至連一點反感的表情也沒有。因為我所說的是事實,是平時人們不敢說出的真心話,陳文仲也沒有作記錄,而是聚精會神聽我用了整整兩個小時講完我的話。
當我說完以後,停頓了十分鐘,陳文仲好象在整理自己的思緒,然後慢騰騰地說出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話:
「我要告訴你,你若用小說《紅岩》里的江姐許雲峰精神來對付共產黨就大錯特錯了,你要知道共產黨就是搞這一套的,我們知道該怎樣對付你,你們不會得逞的。倒不如從現在開始,放棄你們的反動立場,才會有你們的出路。」
聽到這位特工頭目說出如此令我費解的話,首先,他用他們供奉在神聖信仰神殿里最完美的化身,同我們這種任由他們捆打侮辱的階下囚並提,令我吃驚。難道我們的所作所為,與他們供奉的偶像是相似的?也許吧,我們提出的民主思想原是共通的。
可我們算什麼呢?平心而論我們的反抗是被逼出來的,我們只是被冤枉的普通人,我們曾對統治者存在若干的幻想,而決無那麼「高尚」的解放全人類的理想,我們從來沒想到過當人間的救世主。我們所希望的不過是被人解救,還我自由和清白而已,難道共產黨信仰神殿里的尊神也不過如此「平庸」么?
不過從他的話里,倒聽出了他們對我們的那種「抬舉」,如果,我們的行為果真在他們心目中到達了他們尊重的地步,那倒是要實實在在地洞察他們的內心。其實,承認我們所說的是真話!承認我們代表著真理!只是在「強權」壓迫下不好公開這麼說,卻在無意中露出了自己的內心。
或者說,他們根本不相信真有那「永貫長虹」的共產主義。
可惜,他們全錯了,錯在用抽象的、虛幻的,也是反人性的信仰來玩階級鬥爭的遊戲。說得真實一點,共產主義廟堂里供奉的所有神像,都是些凡夫俗子,有的簡直就是人間魔鬼,而決沒有大義凜然的神。
此外,這陳文仲的知識未免太貧乏了,中華民族中敢於蔑視敵人,為捍衛正義和人類尊嚴而視死如歸的精英還少么?投江殉國的屈原,詈賊不絕,咬破舌頭以鮮血濺賊的顏臬卿,身陷敵營慷慨就義的文天祥,一門忠烈精忠報國的岳飛,至於血戰沙場壯志殉國的愛國志士更是比比皆是,為抗日捐軀的名將,就有兩百多位,就連中共統治下英勇反抗,殺身成仁的也不在少數。
僅我們這小小農場後來產生出來的劉順森、張錫錕、陳力等,雖然鮮為世人所知,但他們難道不是為反抗獨裁,反對暴政而慷慨獻身的英雄么?難道他們的名字不是中華民族流芳萬古的楷模么?這是虛幻不實的共產主義信仰不可想象的,也是不能與之相比的。
同高書記長達三個多小時的長談結束了,我無法估計出這樣坦誠的交談會給對方留下什麼印象,當時我想假如他對我們的觀點表示贊同的話,那麼毛澤東關於「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那個結論,還適不適用於他?如果他從內心上很是同情我們,甚至根本就已經一鼻孔出氣了,那麼他這個二萬五千里走下來的紅小鬼又將依附在哪一張皮上呢?
「鬥爭會」當然是毫無結果地結束了。大約因為我倆使基三隊的余幹事與管教科帶來的麻煩,畢竟這個隊里有大量從少管所調來的少年犯,這些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就已經心服口服的成了我們的學生了,所以沒過幾天,我們倆便從這裏調到緊鄰的農業一中隊去。
為了分化我們倆,陳力再度關進了那個中隊的反省室,而我暫時的分到了這個中隊的第一小組,隨組勞動。但暫時不記任務,那時已過了元旦,正是農閑時節,勞改隊中農閑時正是軀趕流放者興修各種堰溝、水渠和蓄水壩的時間。
第一天出工,一大清早農一隊的全體勞動力便冒著寒霜,整隊向距離五里以外的一號水壩工地開進,按照農場的規定,這年冬天二道溝地區附近的農業中隊,擔負著給所屬中隊地區供水的二號壩,加高加厚的任務。
邁過農三隊的那個大彎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前年,我們剛從黃聯關來到這裏的情景。而今,那四周圍已經築起了圍牆,圍牆前就是我們通向水庫的這條初具形態的「公路」。我一連幾次的環顧這裏,心中想著在豬槽里抓洋芋吃的鄧自新還在不在?想到當年風沙滿天,我們鏟草皮燒洋芋的往事。
繞過農三隊,我們已看到了橫亘在二道溝兩側,截斷了上游流水的庫壩,是二道溝的最高點,鹽源的雨要到五月才來到,春耕所需要的水,都依仗著這水庫里的積水來灌溉。
現在,就在這條待加高加厚的庫壩上,南側兩台挖土機和三台推土機,正穿梭著將壩的南坡山上的泥土往大壩上填。兩側的泥巴山樑以及坡壩上一千多名挖土打夯的勞動力正在取土,平整,準備加高的壩基。
算來,我已快兩年沒有參加勞動,勞改隊里都在每人頭上劃了「硬任務」。農一隊的勞動力絕大多數是來自農村的新犯,他們的勞動力都很強。而且為了趕在颳風以前,就能完成全天的任務,所以一上了工地便會緊張地干起活來,這同基建三中隊的少年犯們有很大的不同。
那時節,聽說內地的農業收成已有相當復甦。農村已經普遍的回到三自一包的狀態。從大家收到的包裹中寄來的東西中多半是臘肉,花生之類,是我們在監獄中多年都沒有看到的。然而監獄里的生活並沒有多大改變,依然的每個月三十斤口糧,每頓端在勞動力手裡的還是半罐飯和一瓢見不到油星的水煮羅卜。
這些來自農家的子弟,都親身經歷過「三年災荒」,他們對少年時代吃草根樹皮的日子記憶憂新。每個人都明白,是當年人民公社犯的過!只因為在監獄中一壇死水的政治空氣下沒有說出而已。我經常給他們講,我們這一代人的災難是政治的原因。只要毛澤東統治繼續一天,老百姓的苦日子就會持續一天。
禱告
眼看1966年的春節快到了,監舍里的人們都會圍在一起,議論的話題都離不開過年,農村中,自古以來普通的農家都不會虧待這個節氣,早早就要從豬圈裡牽出早已準備好的過年豬來,整個春節從小年夜開始一直過到正月十五日,講究的農家都要祭祀祖先,請財神和農神灶神到家,保佑全家在新年裡平安,就是殺不起豬的再窮的人也會從親戚家,用平時節省下來的錢去買些豬肉,雞鴨在祖先面前磕頭祈禱。
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飯正是全家團聚的日子,怎麼樣都有一刻歡聚熱鬧的時光,現在,經過人民公社的剝奪,家裡能殺得起豬過年的人已經不多,但無論如何這年三十的團聚和豐盛的年夜飯總是免不了的。
現在,這些身陷牢籠的農民,都只有把團聚的夢放到年三十晚上去做。
在監獄中,我已習慣了冷冷清清的獨自思念家人。今年的春節是我跨出小監以來,能同許多人在一起共度年三十的第一次。
春節前幾天,人們一有空都會圍著炊事員打聽今年的春節供應,這兩年比飢荒年有些改善,按照當時城鎮居民的供應,犯人每人都有二兩的豬肉可盼!可是這裏的老犯人告訴我,自從建隊以來的半年中只吃過一次肉,時間久了,勞動力們雖然晚上做夢都會夢見吃肉,可早已養成了不吃肉的習慣,元旦的時候,事務長就宣布,因為供應每人只有二兩,不如過春節時加在一起,大家吃得痛快一點。
現在終於盼到這一天,大家少不了圍著炊事員打聽,得知今年春節每人有三兩肉供應,加上上次元旦的二兩,足足半斤了,按說辦個農村裡常見的土八碗席也就夠了。
消息傳開,憑添了幾分過年的氣氛,大家議論紛紛,有人還算著這半斤肉如果切成回鍋肉,那起碼也會吃到鎳幣那麼厚的回鍋肉二十片之多?然而,在這種豬肉比山珍海味都稀貴的年代,大家最擔心的是不是分足了分量?不但隊部的庫房因「鼠耗」而打折扣,還會不會發生甘洛農場西西卡中隊過五一節,像代昌達那樣,把肉偷來埋在煤堆里這樣的事?這可是誰也說不準的。
這兒的廚房可不像西西卡四面敞開還選了「監廚」,在司務長當眾過稱后將肉送入鍋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炊事員做了什麼手腳。
過年那天廚房就事先貼出「告示」,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廚房的大門緊閉著。
除夕的那天上午,沒有上水庫,所有的人集中在菜地施了一次肥,下午鍾管教吩咐各班組按所划區域「打掃清潔」,掃除完畢,便關上鐵門,人們在院子里便被禁止外出,於是幾個人便端出了小桌,擺上棋盤和撲克在那裡玩,有些人在水槽洗衣服。
農一隊從甘洛農場一起調來的人除鍾平波和何建,我就沒有相熟的人了。
鍾平波是雅安搶饅頭的幾個主要參加人之一,他指了指南邊那個往常堆放農具的小屋,打聽陳力的情況。
我向他索問從甘洛農場帶到這兒來的那些書,於是走進他的監舍里取來一本「巴黎聖母院」,那書面已經磨得很爛,那個年代對我們來說什麼都可以丟,惟獨這些書是我們的珍愛,監獄里保存一本書是太不容易的事。
看看已經到了五點鐘,幾個鼻子最尖的年輕人,在院壩里向大家大聲宣布今晚的節目是回鍋肉,而且扮著鬼臉嗅著從廚房門縫中飄出來的肉香分子。
早已盯著廚房大門各組當天分肉的值星,已將分肉的菜盆洗凈,只等大廚房領取飯菜的窗口打開,便端著盆子去完成這最精彩的節目。因為聽說每個人的肉平均足有半斤,一個組有七八斤肉,生怕一盆子裝不完,所以都準備了兩個。
五點半鍾,廚房的窗口終於打開了,炊事班長站在那窗口大聲向壩子里宣布,各組先把盆子貼上組別,便將它們遞進去,說是一次性把肉分完,等分完了肉,各值星把肉端到所劃定的圈子裡,再依次排輪子到窗口領取罐罐飯和「油煎菜」。
可是,當回鍋肉剛剛分光,各值班員端到自己的盆子以後,便有人在窗口下吼道:「怎麼搞的,本組二十個人,每人半斤,足有十斤肉,光肉切碎成片后就可以裝滿一盆子了,可現在,那菜盆里看到的全是地瓜片,大半盆就裝完了!」他這一吼馬上就有幾個人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了,那炊事員心裏有鬼,只是當作什麼也沒聽見,躲進廚房關上了門。
等到大家將自己得到的那一份端在手裡,細細數著碗里的肉片,壩子里沸沸揚揚地吵開了。記得我那一次所端的那份,除了六點肉外全是地瓜片,地瓜片與肉在不經意看時頗為相似,炊事員真是精於以假亂真那一套!可是還是被久未見肉的人當場截穿了。
有人端著拿在手裡的那一罐,看看別人拿的是不是都一樣?經過一翻比較后,便端起了自己的那一罐到隊部辦公室去找值班的鍾管教,數著地瓜片里的肉給他看,鍾管教只好走到壩子中間,裝出很關心的樣子,去看那些來告狀人端給他的罐子。
突然,他在第三組的監房門口停下了腳步,在那門口處,鍾平波正在門口用木箱子壘成了一個高高的「台桌」,「台桌」正面的木板上正對著壩子,貼著一張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的毛澤東畫像,畫像左邊,豎著一支用松明子點燃的「燈」,台桌的上面,放著他領到的那地瓜肉片和一罐菜飯。
只見那鍾平波布置好以後,不慌不忙的看看鍾幹事正注視著他,便隔著門前的陽溝朝著那肉和畫像,跪下連連磕頭!一邊大聲的喊道:「毛主席啊!托你老人家的福啊;今年過三十吃年夜飯,我才吃上你老人家賞給我的三片肉呀!毛主席呀!托你的福呀;沒你老人家我怕要餓死街頭了。」
邊喊邊轉過身去,衝著那鍾管教喊道:「你們還管不管,是那一個偷肉的也偷個合適,大年三十的,名義給我們有半斤豬肉,結果只有這三片肉。」一邊說,一邊用筷子穿起碗裏面的三片肉在那姓鍾的面前直幌,一面又念叨著:「毛主席,你可親眼看到了吧,這大年三十的,我們就只吃了三片肉過個年哪。」
說話間,那壘起來的木箱子不知道受到什麼震動,向著天井方向傾翻過去,隨著一聲落地的響聲,那放在木箱上的油湯,跟著那盛菜的鐵缽不偏不倚地潑在毛澤東那張畫像上,弄了他一臉的菜和油。
此時那個組的組長,一面拉著鍾平波勸他冷靜,一語雙關的說「有啥問題你向管教幹事反映。」
天色已經黑下來,被包圍的鍾幹事已被院子里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大家明明是在咒罵監獄,咒罵共產黨。陷在重圍里的鍾管教除了聲嘶力竭地想用吼叫鎮住大家,但他已經黔驢伎窮,農一隊的壩子里鬧得像翻了天似的。
大約十分鐘以後,救火隊隊長鄧揚光,帶著四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和兩名幹事,急沖沖的趕到了這裏。
叫開門以後,兩個幹事拿著話筒向圍在壩子里的人喊話。農一隊的人本來都是些老實的農民,一見帶槍的人進入壩子,很快就被話筒里的喊話所鎮住,紛紛回到自己的監舍中,站在監舍的門裡面,向壩子里張望好奇的望著事情會怎樣的收場?半個小時以後,鍾平波被帶進了隊部辦公室,院子里也漸漸的平息下來。
直到十點鐘光井,關押陳力的那間是屋子被打開了,鍾平波也被關進了反省室。一年以後,就是1967文革發動以後的第二個春天,他就為這件事和雅安監獄的「前帳」被判加刑五年,在加刑中說他出身農民,中專學歷。
就在那一次加刑大會上,他面對著在場的萬名流放者,鏗鏘有力的回答說:「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又過了十五年到了1979年,我聽說他獲得平反,只可惜,我們相隔幾十里地,自從我們離開農一隊后,就再沒見過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