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10月14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三章:監獄歸宿
第五節:孫家花園監獄
(五)事故責任的認定
這牢頭那裡能體諒到在如此惡劣條件下,僅靠用手工操作的個人技能,是無法保證毛胚不會發生廢品的。其實疲勞至極的人內心雖然有一種本能的反抗,但出於他們的職業本能,卻並沒有用廢品來發泄不滿的想法。在廢品面前,人人都在動腦筋,如何彌補。
幾乎個個明白,倘被隊長認死了某道工序的責任,與破壞生產相聯繫,輕則遭到鬥爭,重則加刑!捫心自問,誰都不至於爛到在這瑞安心坐穿牢底而不想回家的。劃線工序是夾在各工序之間的,我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難過起來,幾乎所有廢品的事件都要把我叫去。
有一天,見沈師傅的銑床四周,站著一大堆人,六名銑工全在那裡,分隊長也在那裡板著臉,只見沈師傅哭喪著臉,雙手下垂站在他的銑床面前,沮傷的面對著一大堆待銑的電機主軸。兩個機修工已經把銑床的變速箱蓋打開,正在卸下工作台。平時專供清洗另件的大油盆裏面,堆著從變速箱里拆出來的齒輪,軸和其它零件。
他是一個在銑床上操作十幾年的老銑工了,平時雖然不多說話,對工作卻非常認真。那時由於每天幾乎持續近二十小時工作,一般操作者在工作中打瞌睡,往往忽視對機器的維護,而他堅持每天對他的銑床實行保養,足見他對設備的愛護。他只有十年刑期,已過了五年多了,家裡還有老婆、孩子,他的年紀也四十歲了,對工作不敢馬虎。
大約一個月前,他曾向我講過,這台銑床工作不正常,並且還拿出這台設備的說明書,那上面有傳動機構的簡圖,想同我一起找找銑床每次由低速檔換高速檔時,發生異響的原因。
問題發生后,我曾多次看到他在每次停機的短暫時間中,打開變速箱蓋,用手撥動齒輪,進行檢查,但是都沒有查出什麼問題來。
我認為,新機床在使用初期,齒輪因齒面誤差在磨合期發生異響是一種正常現象,只要按說明書及時進行保養,更換機油,應當沒有什麼問題。
要麼請機修工,徹底的尋找並加以排除,那非得停下生產,至少也要花兩天時間,這首先是分隊長不允許的,只有等三保大修時再說。
不過機床可不像人,人可以帶病每天二十小時工作,機器不行。
果然,幾天後一天早上開機不久,咔嚓一聲巨響,正在檢查另件的沈師傅連忙去關電閘。但為時已晚,機床被卡住,再也無法啟動。拆箱檢查,齒輪箱冒著蘭煙,主軸上一個雙聯齒輪被打爛。分隊長咆哮著,銑刨組一片沉寂。我檢起那已被打爛的齒,細細看著,想從那齒的缺陷中找到原因,替沈師傅擺脫他所處的狼狽局面。
從那剛剛斷裂的白顏色斷面看,顯然淬火過大,但沒有測硬度也未作金相分析,無法作結論。我又在燈光下細細看有沒有舊的裂紋,再看齒形結構,能不能在過量根切上找到原因,但沒有測定工具,也沒有測量手段無法判斷,這些非主管人所不能的。
現在,只有聽憑那分隊長在那裡妄下斷語了,一味只知道政治挂帥見物不見人,一味只知道暴力能征服一切,不尊重科學的人卻是作結論的主人,就是這些橫不講理的大老粗,會吼人,會罵人,再把一切都歸於所管的犯人。
鬥爭會是避免不了的,整個的銑刨組全是陳舊不堪的設備,就這麼一台新的立銑,而且是唯一的一台用錢買的設備,這一台當家銑床一停,由印刷機改制的銑床和另一台立銑床是無法承擔某些加工的,由此而造成大量的配件被堵在銑床工位,其後果可想而知。
幸好經過對變速箱的徹底打撈和清洗,除了在殘油中找到了斷裂的齒輪碎片,還什麼都沒有找到,否則那沈師傅有意將機床打爛,破壞大躍進的反革命罪行,便是無法抹去了。
「我確實請機修工檢查過,但是他說,沒有測量工具怎麼檢查?光憑肉眼也只能看看裝配是否鬆動?銷子是否脫落?半軸是否晃動?齒輪嚙合面吃合得好不好?該裝的墊子是否有漏裝?潤滑油是否加足?」沈師傅沮喪地哀求道。
銑刨組的人誰都知道,沈師傅是一個很小心的人,平時我與他接觸就知道,凡是圖紙上他沒弄懂或工藝編得有誤時,他總要叫我把車間調度叫來,直到弄清了以後,才敢動手加工。
三天後,買到新的齒輪裝上,結果仍然換不起檔,搭上擋開機,發動機嗡嗡直響,就是不轉,看來,事故並未排除。修復方案拿不出來,沈師傅的禍算是闖大了,銑床組一連開了一周的鬥爭會,每天晚上十二點以後,大家已經疲勞之極,坐在空蕩蕩的車間里,從門逢里透進來的寒風,使參會者縮著頭,分隊長象審訊罪大惡極的犯人那樣,朝沈師傅狂吼。
「鬥爭會開得令人無奈,倘若不是因為沒有比沈師傅技術更高的人代替他,他恐怕早已關進了小監。就是在鬥爭他的那一周內,他的行動被嚴格限制了的,連上廁所都必需向組長報告。顯然,檢察機關已對他立案起訴了。
事故原因始終沒有找到,只好把所有的罪過推在沈師傅身上。最後還是找到了機床原來的生產廠家,將整個傳動系統全部進行更換,如此鬧了整整兩個月,才使這台設備從新運轉。
三個月後,沈師傅接到法院的判決,以反革命破壞的罪名加判十年,合併原判二十年,但一直又沒有將他調走,監獄的管理人員十分明白,求一個無償勞動的技工並不容易,他們也知道沈師傅決不是故意破壞,像這種不明不白的刑事處份,既可以嚇唬所有在押人,還可以繼續奴役這些技工。
後來,沈師傅的愛人接到他被加刑的消息,以為盼他出獄無望,只好與他離婚。從此以後,沈師傅更加消沉,人也痴獃了。
沈師傅的銑床破壞一案還沒有結束,車工組發生一起學徒工組織逃跑的事件。三名學徒:唐元,徐均和胡大鵬先後被推上了金工車間的批鬥大會。這個鬥爭會一直延續了整整一個月,成為這一時期鼓噪大躍進而強調抓階級鬥爭的典型。同新犯組不同,鬥爭企圖逃跑的人還是第一次,因為生產車間開鬥爭會,必須在完成當天生產任務以後進行。
又只有開鬥爭會,鬥爭會又選在晚上十點鐘召開。到了此時,持續了十八小時的勞動、眼睛都睜不開,誰也沒有興趣在鬥爭會上干吼,對被鬥爭者動手動腳。「端正態度」的任務全由紅袖套們所組成的「打手班子」擔任。
想到白天勞累一天,晚上還要遭這罪,心中自是恨恨不平。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呼嘯的冷風直往頸子里灌,真叫又冷、又累、又餓。為了減輕這種折磨,所以個個都作了準備,把所有的破棉襖、爛夾衫都統統捆在身上,用毛巾或被套當作了圍巾將頸項死死地圍住。頭上包著床單破布之類的東西,單將眼睛和鼻子露出來,如此裝備就如同銀幕上看到的戰俘營里的戰俘一樣。作好準備后就盤腿坐在那裡,安安心心的打瞌睡。
(六)春節『同樂』
從監外不斷湧進來的新犯口中知道,大飢荒像洪水般肆虐著老百姓,大街上搶糧店,搶食堂甚至搶菜店的事層出不窮,農村中搶糧倉,攻打縣武裝部,縣政府等以往認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終於出現了。特別令當局吃驚的是,這些「反革命暴亂」的頭目,競有中共的地方幹部。
當局比任何時候加強了防範和鎮壓,監獄不斷暴滿,刺刀下「下水道」密如蜘蛛網,就在這種背井下,一天等於二十年的狂噪,漸漸從廣播中,報紙上消聲了,而我所在的監獄工廠也不知從哪天開始,恢復了每天八小時的工作制。
也記不起從哪天開始,鑄造車間就停止了化鐵爐,生產那些蘇聯式的機床床身停止了。那些堆在院內進行時效的鑄鐵件,也許就永遠堆在那裡無人過問了。
直到1963年春天我離開時,被廢舊公司用卡車拉走,我想他們多半同叢林鐵廠的廢鐵,落得相同的命運。
所幸的是我們終於再沒被驅趕,日夜不合眼的連續二十小時「困戰」,同時也再沒那麼多廢品糾纏我們。自從對唐元三人鬥爭會結束后,一段時間就再沒開這種令人睏倦的「疲勞」會了。
儘管我們仍在這鐵絲網中,被刺刀比著,穿著囚衣,每頓依然是半罐雜糧一瓢菜,過著牲畜般日子,但精神壓力明顯在緩解,三年毛氏瘋狂的三面紅旗消失了。政府官員也公開承認國家很困難,儘管在為暴政作掩飾。
196年春節。我們所在中隊準備監獄聯歡晚會場地。分隊長說話的口氣,相對緩和了好多。我第一次聽到他對這些勞動力們講出「辛苦了」這句話。他說國家很困難,厂部正在考慮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調劑和改善大家的生活。
並宣布春節以前提前三天,各車間停下生產,打掃清潔,特別清理,被電焊工的焊機和工具零件堆得亂七八糟的「戲台」。
傳出消息,川劇學校的學生要來我們這裏進行演出,演出四郎探母,百寶箱、等等傳統川戲,並且宣布春節期間一直要放假到初五。在此期間家屬來探監的時間和範圍都放寬了。
政府如此的「轉變」,頗令我們吃驚。
不過,大家都學乖了,有話都咽在肚子里。在這高牆深監之內,告密已成為公開,人們因告密而處處防備。每個人早已習慣了在盤石壓迫下扭曲自己的本領,每個人都強忍著飢餓而不說,每個人都對暴政怒目而不言,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良知緊鎖在骨瘦如柴的身軀殼裡。對無產階級專政,既恨又無可奈何,久而久之,人連真善美都分不清了,人性被殘酷的鬥爭磨滅了。像乞丐一樣,只要有半罐飯,維持著生命,一切都只好聽天由命吧。我這麼強忍著自己的情感,一直忍了二十年!不,一直忍到暴政被放棄和清算的時候。
那時,我仍對我說,謹記著:「冷眼觀變。」
我這幾年來就是被中共拋之荒野的孤雛腐鼠,像一個過早被人拋棄的孤兒。猶如泛萍浮梗,隨著風吹而動,從大監獄而至小監獄,又從小監獄而到大監獄。回想前年春節,我被那魯召帶進監牢時還是那麼幼稚和無知,來不及用理性的頭腦審視面前這條布滿殺機的坎坷路,為半碗囚飯而大鬧監房,不可不謂匹夫之勇,直到得了一紙判決書,我才預感到,我是把牢底坐穿的命。
只是每逢「佳節」,都難免勾起我對苦難親人們的情眷。顧復之恩,無以回報。我至今都沒有告訴他們我在高牆之內,離他們也並不遠,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他們我的下落,因為,倘若我見到白髮蒼蒼的外婆,舵著背,柱著拐杖由我的弟弟扶著,隔著鐵窗與我相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老人家?
看到同一監舍的人被喚去接見自己的親人,抱回一卷草紙,一聯肥皂,知道那是妻子或老父母的一片心。這年月得到這些東西多不容易啊!看著歸來者眼角里留著剛剛淌下的淚痕,不免替他們感到傷懷。
其實,我早已習慣了孤獨的生活,沒有肥皂,我的衣服就從此不用肥皂洗。沒有草紙,我用慣了廢紙,這些小困難怎能算一回事?
初二這天,大壩子里果然熱鬧非凡,當我們按照劃定的位置坐好以後,四中隊的女犯和二中隊的老犯,相繼從大門進入壩子。這對於一中隊四百多號幾乎與世長期隔離的關押者來說,兩個隊的來到無疑增添了節日的熱烈氣氛。雖然事前分隊長一再打招呼禁止「竄隊」,但是我周圍的人們都爭著蹺首相望,不斷的有人從自己的坐位上站起身來,同進場隊列中的相知或親友招手致意,並不理睬分隊長的制止和呦喝。
那一天,我同老潘緊挨著坐在一起,他今天帶著一個大布包,打開裏面,放著針線袋和一卷蘭色的舊布,一付老花眼鏡和一件剛剛才領到的破棉衣,看樣子是利用這難得的時間補一天衣服。
這一年的冬天,監獄沒有新棉衣,發給大家的是不知從那裡收來的舊棉衣,還要確實沒有棉衣,又無法過冬的人才能領到。我因此才意識自己身上所穿的,其實比老潘正在縫補的更破爛。從那時候起,我才效仿老潘,準備了針線盒和破布,自己動手補巴,否則就等著衣不蔽體受冷吧。
大家坐定,在喧鬧的鑼鼓聲中,川劇開始。我對川戲實在是門外漢,由於缺乏起碼的修養,我甚至對那有名的「高腔」頗反感,如果允許自由參加,我一定不會來的。而周圍人講的龍門陣,除談接見時收到家屬送來的東西而外,便是一日兩餐的罐罐飯。
戲台上在唱些什麼,我根本就沒有去看,因為在我看來,中國淪落到今天這種絕境,政治上這個舞台,已夠精彩。戲在天天的演,自然有心的人就會天天看,看好這本戲,於我一生也就蠻不錯了。
側眼去看老潘,他正一本正經,全神貫注在那裡穿針縫補,不時拿起補的巴來端詳一下,似乎津津有味的在欣賞自己的一件藝術品,對周圍就漠不關心了。
倒是戲台上的那些演員在賣力吼著高腔,令我頗有感於他們那種不知從哪裡來的精力,在這飢餓的年代,真是很不容易的啊!
晚上,戲台上扯起了電影幕布,今晚電影:「烏鴉與麻雀」,看那劇中人物的悲劇,就比中學時代看這部電影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因為,現在看這部影片會時時與自己對比,我們正在演出的,比之電影中的悲劇更慘十倍。
只要保持著一片清凈的心,悲哀也就不致於那麼傷心了。
春節過後,生產一直很閑,除了馬達外,原先的產品已逐漸不再生產了。工廠明顯的在找活干,新增加的品類,例如電瓶車,拉絲機和洋釘機,因為所來的配件已不是自己生產的鑄件,結構也簡單得多,事故已漸漸的消失。被關押在這裏的人除了因分罐罐飯和稀飯尾子,經常發生爭吵外,相處得也平和多了。
人們有了空余的時間補衣服,甚至打牌下棋。到第二年「五一」節時,分隊長還組織了一次車間的籃球比賽。而我所關注的是監獄里可以接觸到的書籍和報刊,在技術室里我天天都要讀報,報紙上的消息也極其低調平和,在經過了一陣狂熱的喧鬧后,編輯們似乎也在進行調整,鞏固充實和提高。毛澤東顯然在極不情願情況下,讓國家主席劉少奇出面來收拾這被搞得一塌糊塗的爛攤子。
但幾年以後,當國家渡過難關,稍有喘息后,黃雀在後,毛澤東便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將劉少奇打翻在地並踏上一隻腳,事實上確實證明劉少奇再沒有翻過身來,最後死在牢中,充當了現代的活生生的東郭先生,留下了中共專制之下傾輒的歷史奇聞。
受苦的當然是老百姓。水腫病像幽靈般,長期纏著我們這些處於社會最低層的囚奴們,當時,銑刨組八個人中短短一年多時間就有五個人因患嚴重水腫病而住院。住院病人最後進太平間是常有的事,獄方對水腫病人配給名叫消腫丸的黑色藥丸,然而大家都明白,這怎麼能治好這種長期飢餓的「病」?
(七)監獄醫院里臨死前的餓殍
1962年5月的一個早上,我醒來就感到發燒,咳嗽不止,胸部氣悶而疼痛。後來疼痛加劇,晚上一睡下便感到胸部受到尖銳的刺痛,三天三夜不能入眠,且發燒到39℃,醫生判定為外感引發胸腔積水,竄入胸腔所致。
於是我便被送往醫院,進一步檢查,確診為急性胸膜炎和胸腔積水。當即便留在醫院里住下了。後來,醫生為我抽出了胸腔積鬱的黃水,打了幾針,病情有所好轉。胸不痛了,燒也退了,只是骨瘦如柴了。
又過了幾天,稍能行走,我便懷著好奇心,打聽到對面的幾間病房是專門住國民黨高級軍官的特級病房,一來,想詢問一下我父親的下落,二來也想了解一下一下這些「高級犯人」的情況。便在一個下午吃過飯後,私自走進了那編號為02的房間。
一走進去第一眼就覺得與大病房有所不同,病床的床位很寬鬆,若大一間房間只有兩張病床,住著兩名六十多歲的老頭。我進去時正碰到他倆正在分護士剛剛送來的一盅「流汁」,那長臉的老者正將流汁倒進兩個盅子里,讓那圓臉的先拿,兩人一付認真的勁頭絲毫不亞於大監房中的犯人。最後還爭著去括那送來盅里的殘羹。
他倆喝完了自己的流汁,便向我投來陌生的詢問。我開始問他們知不知道我父親的情況,說出他的名字后,他們都搖頭並不回答,眼光里含著長期蓄養的警惕。我又問道:「聽說你們二隊供應優惠得多,每月每人還有二兩白糖?」
哪知道,那圓臉的老者一臉不高興,板著臉向我正色道:「你是那隊的?到這裏來幹什麼?」聞得其中不甚歡迎的口氣,我正要回答,那長臉的卻開口道:「你問這些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住院規定,病房裡的犯人是不準竄病房的?按照監規也是不準竄隊的么?」
那口氣分明在訓斥我,我還沒有認真思索說錯了什麼話,便被下了「逐客令」,討了這個沒趣,一臉羞愧的走出他們那房間,心中老大的不暢快。
想到兩位在「舊社會」還頗有地位的人,到這兒來怎麼會變得如此的猥瑣?連那口流汁都要斤斤計較?是被長期監獄訓馴得如此,還是他們本身就養出的防範和忌諱?難道這是一個衰落民族陰暗的心理?看來,在這個牢房裡打聽父親的下落,除了一種偶然的緣份,人海茫茫,監獄封閉得比鐵板還死。
兩天後,由兩名犯人抬著一個擔架送來了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病人,據說是重慶某看守所的在押犯,那已快入頭伏的夏天,病人被白色的床單遮得嚴嚴實實。只有頭顱在外面,一張像骷髏的慘白的臉,雙目緊閉,處在昏迷狀態。
護理人員和抬擔架的七手八腳將他抬下擔架,安置在最裡面的病床上。我們這病房一共安放著八個病床,全是呼吸系統的病人。除我之外其餘病床上全是生命處在旦夕的重病人。
那剛剛送來的病人,經過醫生的一番忙碌,打過強心針后,輸液架便在他的床邊升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護士手藝太差,還是這個病人的血管已經細到難以用輸液針頭插入。打針的護士費了將進一個小時,才將針頭插進病人的血管中,過了兩個多小時,病人才漸漸地清醒過來。醒來后便一個勁的狂咳,從那撕人心肺的哮喘中,令人感覺到他正在同死神作最後的較量。
那天晚上,同房病人被他的咳嗽聲吵得無法入睡。沒有人陪伴他,醫生指定剛剛退了燒的我為他義務護理:在每一瓶葡萄糖藥液輸完以後為他傳喚護士,按時給他服藥和喂開水,喂流汁,接小便,以及晚上等他輸完液后,撥下針頭……
第二天上午,他似乎清醒過來,睜開眼睛,輕聲地嘀咕什麼,可是那聲音低得來根本無法使旁人辨聽。只見他做著手勢,示意希望能坐起來,我便扶他坐起,那一身真算是骷髏架一般,將被子塞在他的背後,剛剛坐定,又是一陣猛咳,見他用手指著小便盆,我連忙遞了過去,便見他口中吐出一口血來。
九點光井,護士又給他輸液,要我替他捉好昨晚輸液的手,我細細看去,那手背早已腫得像發泡的饅頭,手背上已扎了二十幾個針眼。看來,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該在那裡扎針了,只好換一個手,又廢了好大的勁才給他輸上液。
雖面對著這個命在垂危的人,從他那黑洞洞口中艱難喘出帶著血腥的臭氣,令人漚心和窒息,但受同情心的驅使,我還是很細心照顧著這素不相識的病人。
他的三餐是由醫生決定的全流汁,所謂全流汁只是普通的豆漿或耦粉,每次我用小匙喂進他的嘴裏,但他只喝了幾口便擺手,中午配給他的是稀飯和饅頭,他每次也只喝幾勺稀飯,將饅頭緊緊的捏在手中。
看得出他心中好想吃那白花花的「美食」,可惜已咽不下去了,如此緊捏著,足足兩個小時,也許再也捏不住時,才緩緩地鬆開手指,饅頭掉在床上。
同室的病人見到紛紛議論開了,一個說:「唉,活著的時候,想吃卻沒得吃,現在病成這個樣子,有吃的,卻又吃不下去了。」一個又接著說:「看他那樣子隔死也不遠了,還打什麼針吃什麼葯?」一個又說:「也不知政府通知他家裡的人沒有,聽護士說,這個人還是長航局的一個副局長。」另一個人接著說:「當官的又咋個?進來都一樣,當官的也賞賞當犯人的滋味。」
一個病房七言八語,議論開了,據我所見,在看守所也常有抬進太平間的,也不見送過什麼醫院,這一個人能從遠地送來,證明了他為官的身份。
革命的人道主義還有一條階級路線管著的,只是他的妻室兒女恐怕此時未必知道,她們的父親或丈夫住在這裏進行搶救,渡過他的最後幾天。
不管這個人真是「當官」的也好,或像我的父親是一個「歷史反革命」也罷,這種臨終的不幸,未免要勾起面對他的活人們的同情。於他來說,幸好還有一個我為他端水送葯,免去了臨終時的孤苦無助,我因而聯想到我的父親,倘如也是這般的病危,就不知道有沒有人守著了。
接連兩天,新來的病員異常的不安,咳嗽呻呤、吐血,不停的呻喚,令整個病房不安。然後是醫生的打針、輸液,那手腳雖被針頭和竄在皮下的藥液脹得饅頭般浮腫,看著他那痛苦,想到關進來的人,生前受不盡的折磨,為顯示政府的「革命的人道」臨死還是被弄得這付慘狀。
第二天晚上,大概因連續兩天的躁動耗廢了他僅有的體力,而安靜下來,咳嗽也漸漸停止,除急促的呼吸,呻吟也漸漸消失。不料靠門口床位上的那一位中年人卻開始惡化,氣喘不止,護士忙為他輸了氧氣,打了針,折騰了一夜到天亮才稍稍平息。
兩天兩夜沒有睡好,我睏乏已極,大約凌晨五點便熟睡過去,直到八點鐘,送「流汁」的飲事員才將我驚醒,接過流計,我用勺揍近病人的嘴邊,他只輕輕地抿了抿嘴,並沒有張口,仍在昏睡著。用手瓣開他的口送進了藥片,也不知他吞下沒有,直到中午時分他突然醒來,伸手接過那白面饅頭,像很飢餓很想吃的樣子,但終於沒遞進口中,不一會又沉睡去,這天中午,天氣亢熱,病房裡卻一反常態,安靜異常。
大家都累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嘭的一聲,我從迷濛中驚醒,只見我面前這病人左手垂在床沿上,手中拿著的半邊白饅頭已掉在地板上。右手還按在胸前緊緊的抓著另外半邊饅頭,雙目已經緊閉,骷髏的臉上微微的一種不屑之情,使我感覺到他已經死亡。
忙看那胸脯已停止了起伏,用手觸摸他的鼻孔,先前直喘的氣也已平息,我俯身貼在他的耳朵,輕喚了一聲,他沒有任何反應,忙叫來值班醫生和護士為他測了脈搏,然後看了瞳孔,最後,將他蓋在身上的白布,拉到頭頂,蒙上了臉。
我明白,他已去到西方極樂世界了,便從他的右手瓣開那深陷在白饅頭中的僵硬的手指,一邊取下那饅頭,一邊喃喃地說:「唉,可憐的人,陰曹地府中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你不必帶這人間的吊命糧去見閻王老爺,今天你自由了,從此以後你再也不必為飢餓煩心,為尋覓這煙火食發愁。只可憐你的兒女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你死在這裏。好在現在你的遊魂自由了,即使這監房鎖著你的屍身,你的遊魂此刻可以去尋找你的兒女親人了。」
收拾他的遺物才從他的衣袋裡得到一封信,那是半個月前他在看守所里寫給自己女兒的信,從信中知道,他確曾是航運局的領導,信中他告訴女兒,他已身患不治之病,吐血不止,估計不久將離開人世,在生命最後這段日子,他同意妻子向他提出的離婚請求。也同意女兒和他劃清界線,但忠告她,「今天世事險惡,一定要小心處世。」
他的身世我不知道,不管他身前是何許人,但已在囹圄之中,定有他的原因。也許若干年後這妻女知道他如此而赴黃泉,並讀到這封臨終沒來得及發出去的信,有何想法,是該悔恨,還是痛恨?
我獃獃地望著那具被白被單裹著的死者,這具等候火化的軀殼,也不知此刻他出竅靈魂可曾覓到自己的妻兒。忽然我俯下身去將那半邊滾在地上的饅頭揀起來,與他手中取出的另一半個饅頭合到一起,悄悄地塞進了那被單底下的骷髏頭邊,滿足他在臨死前那點願望。
他死去第二天,那靠門床位上的中年人也落了氣,湊巧的是他的遺物中,出人意外地的搜出了一封長長的「上訴」。於是,我想到這些死在獄中的人,臨終時在他們的口袋裡會不會都有些令人費解的遺物?如果把它們揍合起來,未必不是對這個黑暗政治的一份有力控訴?
現在看來,忠告也罷,申冤也罷,都隨著死者一筆勾消,其中一定會有許多永遠都沒說清的沉冤無法見到天日,埋到了浩浩冥府之中了。
病房中不出三天就接連死去兩個人,頓時顯得一片沉寂,那些卧床者枯瘦的臉上在想些什麼?說不定他們就在明天或者後天,也步這兩個先行者的後塵,一同去陰司,誰又能料到?
我忽然感到一種死神擦身而過的恐懼,想到我不明不白的被划為「右派份子」,繼而又莫明其妙地關進看守所,想到我們全家人的悲慘遭遇,與其等死,也得弄清冤枉的名份。
知道醫院的大門外就有郵筒,投遞極為方便。被判刑以後曾經有過申冤的想法,現在被那剛剛死去的人所引發,過去一直苦於無法投遞,今天便是時候。於是我找倒紙筆,開始寫下了第一次「上訴」。
(八)第一次上訴
第一次的上訴告到了重慶法院,就投在那醫院大門外的郵筒之中。
還沒有過一個星期,醫院的管教把我叫到院辦公室去,我感到一種不祥的氣氛。那天只有院長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後面,臉上一付冷竣,我在對面的板凳上坐好后,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冷冷的發話道:「你叫孔令平么?」「嗯。」「什麼病住院的?」「急性胸膜炎。」「你知道監規嗎?」「嗯。」「政府不究你的犯罪,你有病為你治病,這種偉大的人道主義你體會得出嗎?」
沉默,因為我摸不准他說話的含意。「然而,你卻不好好的養病,卻在病房裡幹什麼」?「我什麼也沒幹,我沒有違犯你們的規定。」我辯解道。
「什麼?」院長霍的一聲站起身來,「你現在是伏法的犯人,敢於在住院院期間亂說亂動,現在還要否認,要我給你略點一二么?」他怒聲喝道。
我不想去同他說什麼,我知道在監獄里只有政府發言的權利,我的解釋只能是多餘,便坐在那兒閉著嘴一動也不動。
「你們以為一脫離了中隊就可以胡言亂語,不守監規?你以為政府的人道主義是軟弱可欺么?你以為你是病人就可以藉機攻訐黨和政府么?」他把話題縮小了,但,我實在還沒有識別我講錯了那些話?
「你借服持病人,說什麼人死了就不食人間煙火了,還說什麼帶著吊命糧去見閻王老爺,真是攻擊我黨人道主義,惡毒至極!不,你聽聽?你還說,監房鎖得了你的肉身,卻鎖不了你的遊魂,說再不必為飢餓煩心了,真是惡毒至極!」一連兩個「惡毒之極」,使他的情緒達到難以控制的程度,他站起身來,一面吼著,一面用手揮舞著桌子上的一張「檢舉」。
我終於晃然如夢初醒。半個多月來的高燒,燒得我確實有點糊塗了,我開始對我這幾天的「放蕩」有所查覺了。
這年頭,無論到那兒,都要把自己的嘴封得嚴嚴實實,那怕是這群快要死去的人中也不例外,我這一曲給死人送殮時吟唱的內心悲歌,競不知被那一個卧床不起的病人當作請賞祭「神」的刀頭了。
這位寫檢舉的人出於何種動機?難道他真認為這麼一紙檢舉,會使他得到病人特別的憂惠,還是想得到「保外就醫」?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此刻,我突然地感到了一種特殊的窒息之感,比之在病房中耳聞呻吟,鼻嗅病人吐出的血腥氣更加的令我嘔心。
但我實在憤恨這個昧著良心,歪曲我說話的惡棍。但是,轉而一想,這種人難道還少嗎?在當局的高壓和引誘之下,形形色色急欲跳出火坑的人,充噹噹局暴政的「衛巫」們,還少嗎?倘若不是毛澤東為了獨裁統治,製造使任何言論不能存活的文字獄。這病員中怎麼會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怪事?
我這麼想著卻完全無以對答,沉默了幾分鐘,院長抬起頭來,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明天你出院了,但對於你在病房放的毒,必須向政府作出檢查。你住院二十多天表現得不好。」他斬釘截鐵的下了結論。
我回到病房坐在床邊發獃,一點沒注意周圍人怎麼看我。我知道我的病根本還沒有痊癒,看看面前的五個垂危病人,會將我隨口說出的傷心話,當作「反革命言論」寫進了我的檔案里,就覺得這病房太悶,也不值得任何留念。
我開始收拾我的用具,除了一個碗,一張舊洗臉帕,一把牙刷和漱盅以及內衣內褲,我什麼也無須收拾。
鄰床的病人見我這般反常舉動,向我問道:「要出院了吧?」我點點頭。其實這些天同這裏的人相處得蠻不錯。在病號中比較起來,我是病情最輕,年紀最小的,平時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我總是樂意為他們端水倒尿,表面看大家對我挺客氣,但此時我的心中像塞著一塊異物,看著他們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生命危在旦夕的骷髏腦袋裡真不知在想什麼?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我帶著我打好的小布包,跟著醫院的一名幹事歸隊去了。我的病真的沒有好,一路上咳嗽不止。
回到一中隊以後,我就再沒有回到我的銑刨車間那塊劃線平板上去,而是又回到了一中隊的反省組。進反省組的第二天,年輕的姜幹事責令紅袖套方伯非,督促我必需在三天內寫好檢查。然而我該怎麼寫這檢查?我說:「死人不食人間煙火錯在那裡,又傷及政權的那一根毫毛?說帶吊命糧去見閻王爺不是事實么?又攻擊了誰?監房能否鎖得了人的遊魂?我不知道。人死了當然不會再為飢餓而煩惱!我所說的錯在哪裡?」
生活教育了我,就像活生生的現實教育了成千上萬過去迷信過中共的人,能抗拒這種教育嗎?難道在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來對死去的人說這番話,就叫新的犯罪而必須交待么?
在醫院大門口投的那一封上訴信,肯定是收到了,屈指算來從五八年反右戴帽至今已糊裡糊塗的過了四年多,是不是所有中共的冤獄都這樣糊里糊途將人屈打后,胡亂扣上帽子呢?
然而,我在四年來,遭受的奴隸般的折磨和飢餓,同這一塊土地上一連串的悲劇竟有機的粘合在一起。
從此我一口咬定法庭出於不可告人的動機製造冤案,以此公開回答獄方。於是我在獄方責令我寫檢查的紙上,寫了第二封「上訴」,這一次不是投在郵筒內,而是面對面的交給了那位姜幹事。
差不多在以後的日子里,凡是我因觸犯「監規」而被責令寫檢查時,我的「檢查交待」,都是這個樣子。在這些材料中我痛罵重慶法院,我知道這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對我加重懲罰;但在法律已被猥褻,無理可講的年代,這樣做說不一定比一味忍讓能收到更好的自我保護奇效。
是非既被混淆,那麼詭辯就佔了上風,罪和非罪本身就是相對的。定罪的原告,被證明是冤判,照樣可以被打成被告,這也許就是「文字獄」的製造者們難以預料的了。
我的「檢查材料」果然觸動了監獄的管理者。
1963年初,一中隊的最高行政長官,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里去,他給了我十分微妙的回答,他說:「你在獄中,特別是在醫院期間,沒有按照犯人的要求規矩服法,屢犯監規,這種不認罪守法行為,是監獄所絕對不容許的。至於你有冤情進行上訴,又為什麼不在上訴期內寫?何況,我們是執行機關,管不著你原來的判決是不是冤枉,但是我要正告你,在你的判決還沒有得到原判機關改正之前,你必須在這裏規規矩矩接受改造,而決不容許你亂說亂動。」
1963年3月12日,由石板坡,鳳凰台兩處監獄關押的兩百余名已決新犯,和一中隊經過調整產品結構認為多餘的人員一共三百名,集中在孫家花圓一中隊,下午五點鐘由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把我們押上了去成都的火車。
在那一次的大調動中,我和王大炳,潘朝元都被列入了這次發配邊荒的名冊,從此,開始了長達十八年之久的邊荒流亡苦役的生涯!
(待續)